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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节 仁慈大黑救下天敌的幼崽

5485 字
2018.07.20

牧场不算近,我问多吉大叔:“家门前就有许多草,为什么不在最近的地方放羊?”

多吉大叔笑着回答:“家门前才更要养草啊!我们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,草,就是我们的命。”

我在沉思:草是牧民的命,而像我这样的人呢?像我这样生活在喧闹大都市里的人,什么又是我们的命?我找不到答案,多吉大叔也不可能给我答案。我希望,当我离开这片绿色之海的时候,能得到一个圆满的答案。

到牧场的时候,已经不早了,多吉大叔把水壶递给我,取下肩上的干粮袋子,我们开始吃东西。我真的有些饿了,藏族人的羊肉干真好吃,不知道是怎么做的,有一种从未尝过的鲜美。我一边吃,一边望着远处的美景,心里想:如果我离开了大草原,以后就再也吃不到这样美味的东西了——带着古老村落乡土味的羊肉干。草原上没有什么遮挡物,羊肉干的香气被风吹送得很远。

此时,格桑也发现了对面的山包上有个黑点在缓慢地移动,他小声地喊起来:“瞧,是那只母狼。”它的左后腿断了,骨头戳在外面,只能用三条腿往前蹦跶。

那只母狼好像也发现了我们,它有点儿犹豫不决,想后退,但是肚子又饿得厉害,就向前伸了伸脖子,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吸空气中的香味,仿佛那一缕缕的香味也可以暂时填补一下空瘪的肚皮。

大黑已经赶着羊群到牧场里吃草去了。她很聪明,围着羊群转,把老羊、小羊还有待产的母羊及一些体质稍弱的赶到羊群中间,让强壮的羊站在外围吃草。这样,危险来临的时候,羊群就可以更加团结起来快速撤退,不至于把老弱病残给落下。

獒也懂兵法?打死我也不相信。

格桑留下来看守羊群,我和多吉大叔向那个草坡走去。母狼发现我们在它的领地上移动,警戒性提高,立即转过身,拖着那条断腿,一瘸一拐地走下了山坡,消失在融融的草色中。

我们到了草坡下面,母狼的窝可能在草坡的另一边,反正我是没有发现什么特殊情况。多吉大叔在草坡上趴了下来,他在思考什么,停了一会儿,说:“小狼就是狼群里的宝贝,狼把小狼当命根子看,没道理会被狼抛弃。这只母狼应该是在还没生产的时候就被抛弃了,它受了重伤,走不了。头狼可能是它的丈夫,还算是仁慈,没有咬断它的咽喉。”停了一会儿,多吉大叔又说,“小狼应该还不算大,说不定还没睁眼呢!”

“狼崽出生后几天睁眼?”我问多吉大叔。大叔说:“应该跟狗差不多,10天左右吧,听老一辈人说,现代的狗也就是从最远古的狼进化来的。”

母狼的确是饿了,它竟然不顾危险大着胆子又从草坡后面爬了上来,缩着那条断了的后腿,远远地望着我们。它很瘦,肩骨高高地耸着,目光中已经没有了狼的血性和残忍,而仅仅像一个可怜的母亲一样,哀戚地望着我们,我仿佛能听到它肚子里传出的咕噜咕噜的肠鸣声。

母狼见我们没有伤害它的意思,就大着胆子,又向前蹦跶了一步。我看见它肚皮下的**空瘪地悬挂在那里,它的左后腿断了,半截白森森的骨头戳在血淋淋的皮肉外面,皮毛上的血迹已经风干。估计它每蹦跶一次,伤口就会牵起一阵钻心的痛,因为我看见母狼的另外三条腿在打哆嗦。

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还没吃完的羊肉干,准备扔给母狼。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疑惑。狼,是一种凶残的动物,当它们因为没有食物而叼走人类的孩子时,从来没有手软过。我这样做,对还是不对?

多吉大叔按住了我的手,有动静,草坡后面传来几声狼崽揪心的哀鸣,像狗崽子一样,咿咿嗯嗯的,它们用最大的力气嚎叫着,呼喊着自己的母亲。

母狼的耳朵剧烈地抖动了一下,根本顾不上自己的那条断腿,它疯了一样往回跑,几乎是滚下草坡去的。我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,在母爱面前,没有贵贱,也不分物种。我想起我在站台挂掉母亲电话时的决然,心里疼痛了一下。

“草原上,虽然长的是草,但吃肉的动物却多,幼小的狼崽随时有被其他动物吃掉的危险,母狼一般是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孩子的,食物都是公狼从外面带回来。现在这只母狼被抛弃了,只有自己出去找吃的,在我们没来之前,小狼崽说不定早就已经死了几只了。”多吉大叔说着,站起身来,往草坡上走去,我也跟了过去,我的一身绿军装在大草原上是天然的伪装,而多吉大叔的藏族服装却是那样显眼。

一只草原熊袭击了狼窝。动物之间的联系真是很奇妙,熊虽然视力有限,但大多时候却总能如愿地找到它们想要的东西。

熊也饿了,它的半截身子钻进一个洞里,肥大的屁股和两条短粗的后腿露在外面,正一点一点地倒退出洞。狼崽的哀嚎又一次清晰地响了起来,却在熊蠕动着两片嘴唇开始咀嚼的时候,戛然而止。

看着自己的宝贝被一头熊吃掉,母狼歇斯底里地哀嚎起来。它决定放弃自己的性命来保住它的孩子,它拖着一条断腿,开始向熊发起并不能构成多大威胁的攻击。母狼连续不断的攻击惹毛了饥饿中的熊,熊退出身来,和母狼搏斗。我和多吉大叔就像是坐在罗马角斗场上的两个观众,看着场中一强一弱两个对手在拼命厮杀,一个是为了食物,一个是为了孩子。

其实,多吉大叔应该也像我一样,他不知道是应该向熊开枪,还是向狼开枪,或者两个都不帮,任其自生自灭。自生自灭,也许就是大自然对待弱者最好的生存法则。

突然,多吉大叔开了枪,是向天鸣枪,他的目的是要惊走熊,保住母狼。

熊视力不好,听力也不怎么样,但它的嗅觉却十分灵敏,它也许没发现我,但发现了多吉大叔,一个孤零零的影子在熊模糊的视线中晃动。被母狼挑起战斗欲的熊冲上了草坡,迈动着两条粗壮的腿,向多吉大叔站的方向冲来。

“嗷——”一声洪钟般震耳的獒吼声传来,我惊讶地回头,看见大黑像一股黑色的旋风,闪电般从斜对面的草场冲了过来。我没有想到,大黑那看起来粗壮结实宽大的身体,竟然也能像兔子一样灵敏纵跃,惊得我目瞪口呆。

大黑风驰电掣地冲到了草坡上,目露凶光,龇着满嘴匕首般锋利的牙齿,怒吼着,毫不犹豫地向熊猛扑上去。那一声响彻长空的獒吼吓住了熊,在近距离的对视中,熊可能感觉到自己面前的大家伙更像是一只雄壮威武的狮子,饥饿中的熊为了保存实力,掉转屁股,慌不择路地撤退了。

谁侵犯了獒的主人,也就和獒结下了深仇大恨。大黑愤愤不平地朝熊逃跑的方向吼了几嗓子,然后威风凛凛地站到她主人的身边,用耳朵蹭了蹭多吉大叔的衣服。

母狼已经没救了,后腿断了不说,肚子上被熊豁开了一个大洞,内脏血淋淋地洒在草地上。对于狼,我说不清是爱还是恨,只是觉得面前的这只母狼很可怜,也很委屈。

大黑跟了过来,守在主人的身边。

母狼还没断气,嘴巴大张着,舌头耷拉在外面,拼命地喘息,看见大黑走过来,母狼低低地哀嚎了几声,然后死死地盯住洞里。多吉大叔说:“母狼让我们救它的孩子,里面可能还有一只小狼。你听,还有动静,狼崽可能是吓坏了,都叫不出声了。”

大黑没有像别的獒那样围住一头快死的狼兴奋地奔跑,像是自己毫不费力打到了一只猎物,相反,大黑很安静,她用一种宁静的眼神端详着快要死去的母狼。

阳光直射下来,大黑被一层金色的光芒笼罩着,我忽然有一种从内心发出的感动,除了感到忠诚、勇猛之外,还有——仁慈。也许,獒的那种目空一切又高高在上的神情,正是源自于它们内心深处的仁慈。

母狼死了。大黑仰头嚎叫,似是在向一个遇难的母亲致礼。

我撅着屁股钻进狼洞,从里面掏出了最后一只幸存的幼崽。这是只出生才几天的狼崽,还没睁眼,灰不溜丢的,一点儿也不好看,抓在手里软绵绵的,像个肉球。小家伙晃动着四条柔弱的腿,张着嘴巴,它的确是吓坏了,几乎已经叫不出声音,却仍在努力地寻找它的妈妈。

我不知道大黑原来对幼小的东西是如此感兴趣。她凑上来,闻了闻狼崽,然后,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,大黑竟然伸出舌头,轻轻地舔小狼崽的毛!嗅到了陌生的气味,小狼崽示威似的从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,四只小爪子拼命地抓动,然而大黑毫不在意,依然我行我素地继续舔小狼崽的毛。

“回去吧,看看牧场里的羊。”多吉大叔说。

看见我们回来,格桑远远地站在牧场边上招手。他跑过来,从我的手里接过小狼崽,然后叫着:“哟,真小,长得好丑,皱巴巴的。”

休息的时候,多吉大叔告诉我:“去年的时候,大黑怀过一次崽,也是怪我自己,没照顾好她,后来没生下来,难产……”

我同情地望向大黑,大黑正用嘴拱格桑的手,然后把小狼崽叼过来,自己卧在草地上,把小狼崽放在怀里,轻轻地舔着小狼崽的毛,从头舔到尾巴,好像怀里的这个就是她失散了许久的孩子。小狼崽却还不适应,那种凶猛的獒的气味令它不安,它只是感到恐慌,在拼命地爬啊抓啊,努力想摆脱大黑的束缚,去寻找它的妈妈。小狼崽又怎么知道,它的妈妈刚刚为了救它,拖着一条断腿和一头饥饿的熊搏斗,最后永远地躺在了这片无疆的大草原上,过不了多久,就会被草原上的野兽分解得不剩一根骨头。

格桑不太喜欢这只小狼崽,他觉得它长得太丑,又不可爱,很招人烦,极不安分,于是就很不待见它。

看看天色不早,羊群也都喂饱了,多吉大叔说:“回去。”

看着大黑对小狼崽那种慈爱的神情,这次,我没有去抱小狼崽,我担心大黑会咬我。被獒咬上一口,那可真不是闹着玩的,大黑的尖齿可以直接穿透你的大腿骨头。

多吉大叔拿过小狼崽,我接过来。大黑这才站起身,跑到羊群的前面,开始领路。她依然是那样雄赳赳、气昂昂,只是回头的频率多了些,她不停地回头看我手中捧着的狼崽。

快到村口的时候,遇到了村里的扎西木大叔,他盛情邀请我去他们家吃晚饭,而且还邀请多吉大叔和格桑一起去。听说,他的儿子从大城市里回来了,还带了个漂亮的女朋友。

忽然,他发现了我手里捧着的小狼崽,很吃惊,试探性地问:“这是啥?灰不溜丢的,像是个狼崽。”

其实,扎西木大叔早就瞧出来了,这就是个狼崽,而不是像。他一直就盯着我的手看,包括说话的时候,眼睛都没离开过我的手,这让人觉得有点儿虚伪。

多吉大叔回答说:“母狼死了,就剩下这只狼崽,看着挺可怜的。”

“啥?你要养狼?你们家羊多啦?疯子!”扎西木大叔吃惊地瞪大了眼睛,对于狼,扎西木大叔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仇恨。

几年前的一个风雪天,扎西木大叔赶着自家的羊群到背风的草场里去放的时候,遭到了一队小狼群的袭击。他的命是捡回来了,但是羊群却被冲得七零八散,死伤过半。

“没疯。”多吉大叔只说了两个字,他不想解释太多,把烟袋锅子随手在旁边的一株老树干上磕了磕,烟灰扑出来,模糊了扎西木大叔的视线。扎西木大叔有些不高兴,嘴里嘀咕着什么,转身走了,快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候,他又回过头来,换上了一张热情洋溢的笑脸,再次招呼我道:“晚上一定要来啊!”

回到家,多吉大叔望着小狼崽犯愁:怎么养呢?家里有羊,当然不能由着狼崽四处转。拴起来?狼是自由欲极强的动物,你拴着它,迟早会出大事,就算你给它吃的,它也不会对你感恩,狼和獒不同。

多吉大叔又往烟袋锅子里续烟叶,我劝他少抽一点,他笑了一下,说:“唉,格桑他娘死得早,我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在大都市里做生意,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。你说这大草原上,啥也没有,除了羊就是草,我这个孤老头子不抽点烟,还能干什么呢?”

看着大黑躺在地毡上,狼崽已经慢慢熟悉了她的气味,开始在她的肚皮下面拱来拱去,找奶吃。多吉大叔说:“先养几天吧,等狼崽大一些,差不多能自立了,就放到远一点儿的地方,让它自生自灭。狼大了,咱们不管不算绝情,可一个没睁眼的小东西,咱们要是见死不救,也就太没良心了。”

我认同多吉大叔的话,找了个小碗,跑到羊圈里,找到那只待产的母羊,挤了些奶,然后端给小狼崽喝。

大黑没有奶,干巴巴的奶头被小狼崽吸得通红,大黑也感觉到被吸得很不舒服。看到小狼崽跑到羊奶碗边去舔,大黑抬头看了我一眼,可能是我对小狼崽这种关爱的举动博得了大黑的好感,大黑不再用那种冷漠的眼神看我了。她第二次再看我的时候,目光中充满了另一种深深的东西,像深井一般,深不见底,我感觉,那种眼神像极了人类在思索时的目光。

多吉大叔很宠爱大黑,很少让大黑自己出去捕食,他端来了大黑的食物——一盆新鲜的羊肉和碎骨。我在从日喀则带来的那篓鸡蛋中拿出两个,打碎,倒进羊肉里,拌匀。大黑这次没有拒绝我的讨好,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,虽然对我还是一样没有任何反应,但至少不再冲我龇牙了。

晚上,去扎西木大叔家吃饭,屋子里很热闹,人挤得满满的。我见到了扎西木大叔的儿子,他刚从北京回来,听说是读北大,全国的名牌大学之一。在扎西木大叔眼里,儿子读名牌大学,人自然也就跟着变成名牌了,他拉着自己的儿子在人堆里四处转,到处炫耀。

扎西木大叔的儿子名叫宗哲,在藏语里是一种佛教术语,就是“精进”的意思。多吉大叔一早就告诉我,扎西木大叔家以前也很穷,生下宗哲后,本打算把宗哲送去当阿卡(藏族朋友对僧人的一种敬称),后来还是留了下来。如今儿子上了名牌大学,扎西木大叔更不愿提起以前的事了,所以多吉大叔就特意嘱咐我,别问这些事情。

宗哲在人群里看到了我,可能是我的一身绿军装离开了大草原的掩护,就变得十分刺眼。他从人堆里挤过来,主动和我打招呼。

我的长相“出卖”了我,宗哲张口和我说的就是汉语,他问我:“从哪里来?当兵的?为什么要来这个穷乡僻壤?”

从宗哲的口气中,我听出他似乎对自己的家乡并不十分热爱,我回答他:“刚从部队下来,听一个战友说这里很美,所以就来了。”

宗哲冷笑了一下,说:“美什么?不就是一片大草原吗?没有公交,没有大厦,没有网吧,也没有酒楼。人生下来又不是就该受苦的,你怎么不待在大城市里,却跑来这里自找苦吃?”

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,说我是为了看一只狗,所以千里迢迢赶到这里?宗哲一定会以为我是个疯子,因为我一早就发现,宗哲对自己家的那只獒一点儿都不待见,也懒得理一下,而那只獒却不识趣地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。我只好回答他:“从小家就在大城市,我也是北京人啊,看惯了灯红酒绿,人的骨子里就冒出点犯贱的思想来了!”

宗哲笑了一下,他似乎觉得有些尴尬,也许,他可能以为我在说他犯贱,脸上有些讪讪的,说:“哦,这样啊,那很好嘛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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