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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还野归朝风云四起

33716 字
2018.07.20

一场午睡一场梦,居然是场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梦,冷是表面,内心的隐痛才是真实。

山巅。霜白衣袍飞舞。

“楚烨,明日你出征,记得……”

“为你保重!”手指蹭着他脸颊的肌肤,我笑得无赖,“也不是第一次出征,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。”

“会在意,就永远不可能习惯。”

他苦笑叹息,那唇边冰泉乍冽水清浅,水光伴着笑容。

心头一抽,停下所有的动作,吻上他的脸颊:“沄逸,你是我的,等我娶你!”

他回应着我的吻,放下所有的矜持:“好,我等你,等你回来娶我。但是今夜,让我属于你,好吗?”

拥紧手中清瘦的身影,我低声呢喃:“我的,沄逸……”

我最爱夕阳西下的时候,看漫天云霄,看残阳如血,独坐峰头远眺群山。手执一杯冷酒,噙着冷冷的笑,等待着黑暗渐渐地掩盖一切苍翠,空气中弥漫起萧索的气息,让那余晖打在身上,随后被冰凉取代。

一场午睡一场梦,居然是场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梦,冷是表面,内心的隐痛才是真实。

我一定是太久没有男人了,不然怎么会想起他,想起那次缠绵?

深呼吸,吸入冷冷的空气,平息着身体里的燃烧着的火焰,我将目光远眺,放在群山间。

天暗了,我的眼睛也亮了,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,工作就要开始了。

我不是打更的,那太侮辱整夜不睡尽心尽力的打更大姐了。

我也不是城头的守卫,那更对不起为国为家尽忠职守的将士了。

“喂,日,你已经窝在这里两个月没开工了,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穿我的,到今天已经是三百六十七两零五个铜板了。”身后脚步沙沙,带着一股独特黏腻的嗲声,在不远处停下。

是夜!我连头都不用回,能如此靠近我却又在不经意间让我听到她的声音,除了她再无别人,停在我所能容忍近身的最边缘,发出无害甜腻的嗓音。

我手指一动,酒杯回旋,以电光般的速度飞向身后,直击她的面门。

“哎呀……”假得不能再假的声音中,她慢慢歪倒,血红色的艳丽长裙划出比残阳余晖更美丽的风景,如满天云霞般飞舞,慢慢归于平静。再见人时,已是身躯半倚着大石,秀发长垂如瀑,娇艳半开的曼陀罗花插在鬓边犹带水汽。

雪白修长如白玉雕成的手指在杯沿一划,两指间戏法般多了一粒龙眼大小的珍珠,“日,你比以往大方了不少呀。”腻声中,笑意十足,“似乎是上一次我们在那个城守家里偷来的两件宝贝之一吧,这么快‘夜明珠’就给我了,是不是身上没银子了?”

对,我的职业,是走千家盗万户的贼。

不是雅贼,我不偷香窃玉,我就是个十足十偷银子的贼。

对面这个女人,就是我的搭档。

“为什么你喊我的时候不能加个前缀?单喊一个日字听着怪怪的。”我抽抽嘴角,勾勾手指。

她会意地手指一动,不知从哪变出一个白瓷的酒壶,滴溜溜地朝我飞来:“你想我喊什么?日姐姐?日妹妹?有差别吗?反正你我都是女人,没人会想歪。”

好吧,我承认,没差别。

这个女人,性格比我张扬,打扮比我花俏,行事比我乖张,有时候我都觉得“日”这个字比较适合她而不适合我。

当然,她也有极会隐藏的一面,合作到今天,我除了那身大红袍外,看见的只有一张黄金面具。那面具下的容颜,从不曾窥探过半分,比起我大大咧咧地露着脸,她比我更懂得保护自己。

两年前,我因为囊中羞涩而蹿入一个富户家里准备窃点盘缠“劫富济贫”一下。正偷得开心,心中的警兆让我弹出飞刀的同时回首。

梧桐树间,飘飞的红衫像盛放的曼陀罗花,金色的面具反射着月色的冷冷银辉,白玉手指尖轻拈着我的飞刀,那甜腻的嗓音轻轻地传入我的耳内:“你是我见过的轻功最好的人,下手也够狠,可见舔过血。不如我们合作,我踩点你下手,有银子偷银子,没银子偷人,怎么样?”

她所谓的偷人,既不是裹着个大活人偷,也不是勾搭别人家的大爷小爷,而是偷人头。半夜三更,小刀一挥,血吹落,钱入账。

说起来,我们似乎捞过界了,连人家杀手的行当也抢了,不过我杀的都是该杀的,偷的也是该偷的,所以我们应该光荣而伟大地被称之为—侠盗。

侠盗不侠盗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很多人被我们吓到,生怕被我们惦记上家产,提到“日夜双鬼”就咬牙切齿,虽然每次我们留下的名头是“日夜双侠”。

双未必是一对,也代表两个,我和夜从未问过彼此的来历,所以我们只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人。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好,这是我和她之间的默契,守着自己的领地,小心不侵犯对方,即使在同一个屋檐下。

大家都是有秘密的人,知道对方的,少不得要拿自己的换,而我,没有换的打算。

我轻轻地含下一口酒,让那柔滑顺着喉咙滑入腹中,半眯着眼感受着风中丝丝清凉寒意:“有没有不关你的事,反正给你抵账。”

她手指拈着那粒珍珠把玩着,看乳白光晕在她手指间飞快地旋转,看那修长的手眼花缭乱地玩着花俏,让人无法忽略那葱白细嫩的手指间会蕴涵着怎样的力量。

这是一双美得毫无瑕疵的手,似最上等的白玉雕成,泛着透明水嫩的光泽,柔软时能轻易挑开天下间最难的锁,坚硬时两只手指便轻易捏碎武林高手的脖子。

不过,夜是女人。在这个女子为尊,主家在外的世界里,她这双漂亮得胜过男子的手只怕得不到半点羡慕,只会换来嘲笑—手上无趼,怎能持家养夫?

“给我抵账?”她轻飘飘地吹了口气,手中的珍珠顿时失去了踪迹,“那也只够还你之前的债,刚才那壶酒另外给。”

“那可是价值连城的‘夜明珠’。”我头也不抬,捏着手中的酒杯细细品味。

“你欠我的可是三百六十七两黄金,五个铜板算我大方点,免了。”手指一动,一个巴掌大的金算盘摊在她的掌心中,“‘夜明珠’本该在千两黄金的价位,但是是赃物,还是官赃,只能算五成价。我帮你出手再抽一成,只能算四百两黄金,之前你已经喝了我两壶‘碧落泉’,一壶二十两黄金,你还欠我七两,又拿了一壶,再欠二十两。”

“欠着。”我懒懒出声,阳光只剩最后一缕残影在挣扎后消失,天地间布满冬夜的寂静。

雪,又要在后夜降临了吧,四季轮回得真快啊,转眼间已是三年。所有的一切,开心、激动、震惊、失落,都在那一夜间,随着雪花的飘落打在我的身上,每当这冷清的感觉萦绕身旁,那挥之不去的揪心也同时爬满心怀。

所以到了冬季我就不想动,如同一条蛇般懒懒的,但愿脑子也能被冰封住,冷僵了才好。

“又欠?”夜不情愿地咕哝着,“你喝的是天下间最好的美酒,便是云梦、九音、御风、沧水四国的皇宫中,也未必有我这的酒好,至于那些御厨的技艺,更不能与我比,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。”

听着她的抱怨,我忍不住牵了牵嘴角,将那抹笑意隐藏在酒杯边缘。

她说得没错,便是皇宫大内,也未必拿得出这么多如此美妙的酒,纵然御厨神功,怕也难及她的玉手妙招。

至于我为什么如此肯定,因为……“唉!”身边一声重重的叹气,“整天看着你要死不活,皮笑肉不笑的样子,好烦啊。”

“我至少能笑得出来,有本事你把你那个冷冰冰的东西也弄出个笑容来。”我斜睨她一眼,看见的那是透着寒意的黄金面具。

两道古怪的目光从面具后射出,打在我的身上。我能敏锐地感觉到她的好奇,却懒得理会,由她观察,半晌过后……“日,你是不是太久没男人,憋出火来了?”她手指掠过腮边,袖口滑落,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,“要不要我帮忙带你逛逛窑子?”

鄙夷地瘪瘪嘴,我飞出一记眼刀,丢出两个没有感情的字:“不用!”

“哇!”她发出一声夸张无比的声音,扭曲的身子也坐了起来,“你该不是对男人没兴趣吧?或者,或者……”鬼鬼的脑袋探向我,“你还是个雏?”

“噗……”刚入口的酒被我狂喷而出。伴随着剧烈的咳嗽,我狠狠地瞪着她:“姑娘我玩男人的时候,你毛齐了没有都不知道。”

这话倒不是因为女人的面子而吹牛,想想曾经的风光霁月,春色无边,我曾经的荒唐天下有几人能比?至于现在的安宁,就当是洗尽铅华后的恬淡吧。

“真的?”她突然站起身子,目光远望,喉咙间哼出一声轻笑,下巴微抬,“那么这个男人,是来寻你的?”

“男人?”我微笑的脸在顺着她的目光投射到雪夜中的一个黑点时僵硬在脸上,“啪”的一声响,手中白瓷杯片片碎裂。

不过瞬间愕然,我已经恢复平静,失笑出声:“我不认识他。”

是的,我不认识,真的不认识。

刚才的失态,不过是一个误会。大雪冰封的黑夜中,一个小小的人影很容易让人看走眼,而我,岔神了。

这个人,不是他。

他的身子骨,不可能在这样的天气下还能在雪山中游荡;他的地位,更不可能身边没有人前呼后拥地独自前行;他,该是高高在上接受六宫朝贺的人,又怎么可能来寻我?

“那你紧张什么?打掉我的纸胎薄杯一只,残了一套,再欠五百两。”夜斜睨我一眼。不需要看,我的六感很清晰,清晰到能感觉到她目光中的探索。

我随意地靠向身后的大石,唇角弯起笑意,慵懒而无所谓:“欠着!半夜在这跑的,不是生意上门是啥?远观那身姿,腰细腿长胳膊有力,臀翘肩宽胸膛厚,如果脸还行,钱不要了,我要人。”

夜的身子一晃,伸了伸脑袋,不无疑惑地慢慢出声:“这你都能看出来?”

我呵呵一笑:“姑娘我玩过的男人数都数不过来,没这点眼力还行?不信打个赌。”

“赌什么?”一挽袖子,她坐到我身边,声音中充满兴奋。

“他还是个处!”

“你觊觎我那个‘暖寒佩’很久了吧?但是……”她一拍大腿,“赌了!”

山头间,两个眼睛放光的女人,远远地瞪着那个慢慢靠近的身影,当人影越来越近,我的笑容也越来越大,举起酒杯抖起腿。

虽然他全身上下都包裹在黑色的大氅中,连脑袋都裹得严严实实,但是我知道,这一局,我赢了。

“来者何人?处子否?”人影刚刚爬上山顶,甚至还来不及喘上一口气,夜如同一朵红云般飘了过去,娇吼声中明显可以感觉到来人的一怔。

脚下一退,人险些栽倒滚落崖下,夜飞快地一伸手,扯住来人的前襟:“说,处子否?”

那人下意识地拍向夜抓着自己前襟的手,掌风呼呼,倒有几分架势,只是想要挣脱夜的手,只怕是不可能。

我冷眼旁观着,看见夜雪白的手掌如灵蛇般在他的掌影中穿梭,不时扯扯他的衣衫,揪揪他的领子,轻笑间可见玩得不亦乐乎,站在一旁咯咯娇笑。

当那斗篷如黑云般飘落的时候,我感觉到轻松的笑意正在脸上凝结,手中的纸胎细瓷薄杯再次被捏碎一只。

黑色长发飘荡在风中,根根细亮如丝,蓝若湖水的双瞳中跳动着愠怒的火焰;高挺的鼻梁下,薄薄的鼻翼张翕着,正极力平息着心头的怒意;红色的双唇,像刚采下樱桃,散发着诱惑的光芒;面色如玉,似乎是刚刚剥了壳的荔枝,水润清透,让人想轻轻地吮上一下,亲上一口。

像,太像了,若不是那腰身从衣衫下透出的有力,胸膛的宽厚,还有眼神中跳动的火焰在诉说着他不是个好脾气的主,还有那脸色永远不会像那个人的苍白,我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他。

“又碎一个。”夜不咸不淡地抛出四个字。

“碎一个赔一套,不多碎几个怎么对得起我。”抛下手中的瓷片,我毫不在意地抓过壶子,嘴对嘴啜饮着。

“喂,你是不是处子,快说!”夜不耐烦地抓抓脑袋,丢下手中的大氅飘然回我身边,一把抢过我的酒壶就往嘴里倒,“留点给我。”

男子的目光从夜的身上转移到我的身上,久久凝视着我的脸,感受到他的打量,我只是心中冷笑,视若无睹。

“若你是日侠,莫说有问必答,便是要流波的身子流波的命,也拱手奉上,若不是,请恕我无法回答。”终于,他出声了,声音清朗干净,好听得紧;只是,却不像他了。

我与夜互相交换了个眼神,呃,应该是我与夜的面具互相交换了个眼神,她轻轻靠上我的肩头,悠闲地抠着手指头。

“敢情你是来找日侠的啊,唉,真无趣。”

夜的声音娇弱,举止腻歪,只有与她贴身靠着的我,感应到了一股淡淡的杀意。

是的,夜的杀意。

“日夜双侠”隐居在这‘寒雪峰’顶是武林中最大的秘密,即使有生意上门,也是在指定的地点放下请帖。生意若接了,自然请帖不见,若不接,半个月后主顾取回便是。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容貌和落脚点,而这个男人,刚才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已经出卖了一切,他在等我承认自己是日侠。那么他,肯定在哪见过我,或者……知道我曾经的身份,那么这样的人,势必不能留下。

我手指一拂,将夜从我身边撩开,衣袖轻摆,飘然行向一旁的屋子:“这里没有日侠,小哥找错了地方,请回吧。”

夜一愣,终究选择了跟在我的身后。

我知道,她在奇怪我话中放那男子一码的意味。

确实,我不希望看见他死,一张与那个男人极其相似的脸让我起了怜惜之情。

“扑!”雪地上传来的轻微声音让我停下了脚步,厌恶之色浮上脸颊,头也不用回我都知道,这家伙用了一招我最讨厌、最烦、最不愿意看见的招式—跪求!

“流波恳请王……”

“呼……”

“啪……”

似乎是风雪,却传来清脆的响亮,打断他下面没出口的话,我站在原地,手指笼入袖中,仿佛从来没有动过。

“流波恳求您回去。”他似乎知道了自己的失言,动也不敢动,诚惶诚恐地说着。

“你求我?”我翩然转身,冷笑依然挂在唇角,“跪着就算求了?我以为雪夜裸身爬行跪求才算求呢。”

他眼神中火光一跳,旋即平静,似乎早料到我会提这样的要求。

那倒是,风流王爷的花名天下谁人不知?要个男人又算啥,没有几分美色又岂敢来找我?既然来了,准备必然是十足的。

“那还请夜侠回避,流波定然……”下面的话没说,手指已经碰上领口的扣结。

“噗!”我拽着夜的袖子,一声轻哼:“现在是你求我还是我求你?”他叫流波是吗?不似大家闺阁中的名字,那么,他是谁派来的人?

他的手一顿,美丽的双眼坚定地望着我,“啪”地一粒扣子已开。

优雅的颈项似天鹅垂死前的哀鸣悲戚,他的手指缓慢却没有任何迟疑,在所有的扣子被慢慢解开后,我看见那双眼轻轻一抖,眼皮垂下的瞬间,双手一分……如玉的胸膛在风雪中颤抖,完美的胸线上两点殷红在寒冷中紧窒,胸膛轻轻地起伏,心窝处一个红点,清晰抢眼—“守宫砂”。

“继续!”我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,手掌一伸,摊在夜的面前。

“哼!”伴随着夜的冷哼声,我的手中多了一块温润的玉佩,在寒风中更显暖意透体,散发着淡淡的体香,而夜,红袍一卷,消失在屋前。

能从一毛不拔的夜身上拐到东西,真是不容易啊,还是贴身的宝贝呢。

我笑着,将玉佩塞进怀里。

“谁派你来的?”

他停下脚步,湛蓝的眼望望我,神色中死灰一片,“对不起,您不答应,我不能说出主人是谁。”

“我若答应呢?”我双手背在身后,指尖已抚摸上细薄的飞刀。

他的面容,分明是有人刻意挑选出来诱惑我的,那么挑选他的人,一定知道我和那个人的关系。若我行差踏错一步,不但可能害了自己,还有可能害了那个人。面前这名绝色男子,不能留他性命,只要杀了他,我与那个人之间被人猜测的秘密就能很好地被掩饰掉。

“您若答应,便是流波的主人,主人之命,流波不敢不从,您问什么都行。”他站立在我面前,黑色的大氅下,细腻的小腿肌肤散发着青年男子的有力,只可惜,我不能享受。

“是吗?”我慢慢移动脚步,靠近他的身前,微笑着将他的容貌最后一次扫入眼中,手中寒光一闪,挥向他的颈项。

几乎在短刃贴上他肌肤的一瞬间,天际间云朵散开,露出月色清辉撒落大地。一点反光从他丢落的衣衫间透出,刺上我的眼,让我决绝的动作一滞,杀意戛然而止。

手指凌空一翻一扣,碧玉光芒旋即落入我的掌心,冰冷清寒直透入骨。

在东西入手的瞬间,我似乎听到心中某个坚固的壁垒破碎的声音,清脆响亮。

我不会摸错,这是我亲手赠出去的信物,给那个人的信物,扬言八抬大轿娶他过门的信物。那时的我,飞扬跋扈,意气风发,不可一世。

逸,我的沄逸,现在的你,一切可安好?

雪山巅,风幽冷,人静默。

刀锋依然停留在他的颈间,饶是我停得快,锋利的刃口依旧留下了浅浅的伤痕,殷红血丝一点点渗出,沾染上我的刀。

“别以为你长得漂亮我就舍不得动手,别忘了我无情的名头和风流的称号一样响亮。”

我捏上他的下巴,让他看见我眼中的森冷,双目交集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他不自觉地一缩,“说,谁派你来的。”

他看着我的眼,在犹豫片刻后,双眼一闭:“您若答应流波的请求,便是流波的主人,你问什么都说。”

哈,和我玩宁死不屈吗?

还是赌我真的会怜香惜玉?

膝盖一顶,我狠狠撞上他的小腹,在他痛苦的低头间,伸脚一踹……修长的身体再次躺落雪地,身下是大开着的黑色披风,雪白的身体黑色的大氅形成一种妖异的美,夺人呼吸。

他却不再反抗,仰躺着,依旧紧闭着眼,一副任我宰割的模样。

舌尖舔过刀锋,淡淡的腥味中嗅到一股香甜,我哼笑着。

果然,他身体更僵硬了,只见咬着唇,一滴鲜红慢慢地沁出:“流波既然来了,就没打算活着回去,您若是不答应,流波自然也无颜回去见主人,当自绝于山前。”

我邪恶地笑了:“我答应了,就是你的主人对吗?”

“您答应吗?”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。

“如果我答应,就是你的主人是不是?我提的任何要求你都必须遵从是不是?”我俯下身子,凑上他的耳畔,声音如幽冥邪鬼,“那我的要求就是,你每天就这么赤着身子,伺候十个壮奴,直到我满意为止,记住,没我的同意,你连死都不行。”

幽蓝的双瞳中终于有了让我得意的恐惧之色,他也许是忠心而坚持的,可我,是无心而残忍的,兵法有云:攻心为上,不管他将来会不会成为我的属下,至少现在他已经彻底被我征服。

我挑起眉,冷冷地看着他:“现在能告诉我了,谁派你来的吗?”

他呼吸不稳,胸膛急促地起伏着,终于哑着嗓音,挤出一句:“您分明已经知道是谁,为何非要问?”

垂下眼皮,他的目光正盯在我手中的玉饰上。

逸,难道真的是你?

是了,若非是你,又如何会这般心机用尽挑选出这样与你容貌近似的男子,是笃定我这个风流不羁冷血无情的人没有将你忘记,还是在嘲笑你对我的影响依然存在?

“见佩如见人,只要你有事需要我帮忙,楚烨便是刀山火海亦赶回你身边。”

这是当年爱的誓约,却在他琵琶别抱后的今日要求我履行。

穆沄逸啊穆沄逸,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?

“你是穆家的人?”我看了眼他,点出他的来历。

“是!”依然不敢动弹,就这么大咧咧地摊在我面前回答着。

“要我回去干什么?”我跷起腿,嗅着冷冷的空气,“难道是‘百花楼’、‘飘香苑’或者‘怡然阁’的小倌们联名上书,恳求我回去撒银子?”

“属下不知!”他似乎已听出了我松了口风,称呼也变了。

“那京城最近什么动态?”拿起酒壶,突然发现壶中早空,烦躁的我顺势一抛,酒壶化作流星坠入山谷,半晌后远远传来破碎的清脆声。

“属下只管护卫,少在城中走动,委实不清楚。”他木木的声音,听得我眉头打结,一脚踹上他的胸口。

“一问三不知,我又没问你谁家死头猪少只羊的,现在谁居相位,谁为将军,你家少爷和我皇姐是否恩爱,生了几个娃娃你总该知道吧?”

谁居相位,谁为将军,即使我在江湖漂,这个消息还是很容易知道的,我关心的,只是最后两个问题。

“知道!”他不紧不慢的声音,让我居然捏紧了拳头,“家主居相位,三军之将却未定,暂由华将军、风将军、庄将军三人各领一支,至于凤后……”他声音一顿,我再次发现自己的呼吸失了节奏。

突然发现,有些问题即使好奇,其实根本不该问,问了只会让自己更难受,明明不该关心的去关心,那就叫多事,多管闲事多吃屁,活该脸臭。

“凤后蒙圣恩浩荡,圣宠正隆,只是膝下犹虚,不过……”后面的话我已经不想听了,腾地站起身,直接冲入屋内。

温香软榻上,夜拎着手中的酒壶慵懒地倚着。火红的长袍披满了整个床榻,散在床沿垂着,头高高地昂起,一道酒箭从壶中射出,涓滴不漏地进入她的口中,正有滋有味咂着嘴巴。

“酒。”我伸手一招,她手中的酒壶已到了我的掌中,不待她说话,“欠着。”

“怎么?美色撩人,借酒压火?”她腻着声音,下巴抵着手背,半趴在榻边,声音甜得几乎能滴出蜜来。

咕噜咕噜连灌了几口,我没好气地瞪她一眼:“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欲火焚身了?”

她嘿嘿一笑:“那是没,但是看见你欺负人了,我说日啊,你还真舍得啊。连我都在想,你那刀会不会真的下去。”

这家伙,明明在屋子里,却没有放过一点屋外的情形。

放下酒壶,我定定望着她,直到她不自在地别开眼,我才哈哈大笑出声:“夜,你该庆幸,你不是男子,不然我会让你清楚地知道,我会不会真下刀。”

“哼……”她一扭腰,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壶酒,“看来你是打算走了,‘日夜双侠’终于要分开了,这壶酒算我请的,为你饯行。”

“你都知道了?”既然我不曾遮掩过容貌,以夜的聪明猜到些什么也并不稀奇。

“我什么也不知道。”她耸耸肩膀,“只是合作三年,你什么性格我很清楚,你天生是个喜欢征服的人,即使没有人来寻你,这样的生活只怕你也坚持不了多久,你的心早就飞了嘛,这三年怕已是你的极限了,好走,搭档。”

我抿唇一笑,没有回答,也没有否认,举起手中酒与她轻轻一碰。

环顾四周,熟悉的小屋富丽堂皇却不失温馨暖意,我竟然有些不舍。江湖险恶怎么也比不上朝堂争锋,看镜中,红颜未老心已衰。

“真的应该走吗?”

“别照了,你漂亮得比江南第一名倌也不多让,天下间我还没见过比你更美丽的女人,而且正值青春芳华,看不到一点皱纹,不知道我这样的恭维算不算让你走得开心点?”夜仰躺在床上,双手枕在脑后,我仿佛看见面具后的她正猛翻着白眼。

“这算是恭维吗?”我苦笑,女人的能力是靠沙场和朝堂的斗争方能显现。这样一张面皮我可不认为有什么好的,除了换来几分青楼薄幸名。

“是啊是啊,你让我羞愧到三年来只能靠面具挡着脸才能苟活。”她说得没有半点诚意。

“夜,我还没做好准备。”一声长叹,我终于掏出了心底的话,三年来的合作我已不知不觉地将她当成知己。

“你不是准备了三年吗?”她翻身坐起,话语中的玩笑敛尽,认真地望着我,“你有深谋,也有远虑,能文亦武,现在还有决心,若要我选择,这一生我希望千万莫要与你为敌。”

终于,我笑了,缓缓站起身拉开房门,风中飘落两个字:“谢谢!”

再回到京城,依然人来人往,依然熙熙攘攘,依然歌舞升平红袖招展,好一派繁荣的景象。各色的叫卖声,招揽客人的呼声,偌大的云梦国最中心的城市,在不经意间展示着它主人强大的实力,雄厚的基础。

母皇的确好眼光,姐姐她确有一国之君的才华,当初的皇储,她没有选错人!

仰首天空,阳光灿烂的天空,不知何时慢慢地飘过一朵云,渐渐遮挡光芒……“流波啊,你怎么知道我在‘寒雪峰’?”

我和夜,自认为都是小心的人,绝对不会有什么纰漏给人钻空子,可是消息如此准确,不但知道我上官楚烨是“日夜双侠”中的日侠,还知道“日夜双侠”隐居在“寒雪峰”,光这一点,就足够我和夜头悬梁锥刺股地自我反省了。

夜会用什么手段去打探消息是她的事,而我,选择最方便快捷的方式,直接问流波。

“流波不知,只是听说消息是由千机堂买来的一级密报。”

千机堂?我皱眉,咀嚼着这个名字。

千机堂我当然知道,传说中最神秘的情报机构,和杀手堂并称“江湖两个最可怕的组织”,杀手堂负责收钱灭口,而千机堂则只负责出卖消息。据说千机堂的消息分各个级别,三级线报,不算难打探,他们也卖得便宜,出钱就卖。二级情报,千机堂会为价高得者保密三日,三日后变为三级情报。而一级密报,也就是传说中最难探听的消息,他们只卖一次便永久封存,而这个价,则是难以想象的天价了。

“多少银子?”我一边问着,一边看着远方的金字招牌,思量着选择哪一家住进去比较好。

“万两黄金。”

“哈!”我笑出声,“早说值这么多,告诉我一声,我自动送上门,这银子真他妈的好赚。”

上官楚烨加日侠,以我的估算,五千两顶了天。

我当然不会怀疑千机堂对情报价值的估算,那么剩下的五千两……“你们买的消息里有关于夜的?”我的声音几乎已不是疑问而是肯定。

流波点点头:“我们买的是您的下落嘛,‘日夜双侠’焦不离孟,买了您的,自然露了夜侠的下落,所以是一人五千两,一共一万两。”

“你知道夜的身份?”我贼笑出声,夜啊夜,你对我日瞒夜瞒,脸都瞒着,这下我得来全不费工夫了吧。

“不知道!”流波硬硬地回答,听得我黑了脸,“主人只要求听关于您的消息,夜侠的只是付了钱,没有问。”

“啊,猪!”我失落地咒骂着,“五千两什么都不听?这下千机堂还永久封了消息,想听也没得听了。”

一张的堆满讨好笑容女人面孔在我面前,干净的白布搭在肩头,打断了我突然间的感慨:“客官,请问您是打尖还是住店?”

“我大便!”既然不小心踏进了人家的地盘,不给面子用用地方怎么行。

流波已经一锭银子甩出,抛入僵硬在门口的小二手中,跟在我身后蹬蹬蹬地上了楼,难得没有从眼中流露出不耐的神色,而是尽职地站在我身后:“主人,需要属下去为您叫些酒菜吗?”

“然后等着你们的大队人马大呼小叫地冲上酒楼喊着恭迎王爷回京,再鸡飞狗跳地压着我回王府或者皇宫?”我没有回头,看不到他的神色,却能感觉到他在我话语出口后的片刻不自在,“一般打赏小二几钱银子就够她狗追屎一样地跟过来了,你一锭银子她居然没反应,这小二倒见识广啊。”

我施施然站起身,眼神落在街对面的花楼处。怡情阁,还真是怀念啊,当年我也算为他们的发扬光大贡献了不少力量。

脚步一转,我飘然下楼,流波脚步一动,我转身目光盯着他:“别来打扰我,我不想听到明日满朝野传遍我是被相爷请回来的消息,我不是任何人用来树立地位和扩张权势的筹码,也不想无缘无故就被人分了派系站了边。”

“是!”他停下脚步,一点头,果然没有跟上。

打开手中的折扇,我溜溜达达,遮遮掩掩,一副想玩小爷又怕被彪悍正夫抓包的熊样蹿进了怡情阁,不等人开口,直接一锭银子塞入龟奴手中,顺利地被领进单间厢房内。

“这位姐面生得紧,不知道什么样的小爷合您胃口?”那笑脸,自来熟的语气真让我怀念。

三年了,人家从前呼后拥变成了面生得紧,我果真老了吗?

我摸摸脸,依旧细嫩润滑。

“现在花魁是谁?”半掩着脸,我有些意兴阑珊,没了亲自挑挑拣拣的兴趣。

“您想点子衿?”她有些为难,“您若想听曲,不如让我换其他人来,也不比他差,若是陪夜只怕您要失望了。”

一句话没说,我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,一张,一张,又一张,在她活活地将眯缝眼瞪成了豹子眼中慢慢地放在桌上:“和他说,只请一杯酒。”

她咽着口水飞快地跑了,留下我咀嚼着“子衿”这两个字。

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

青楼中取如此多情之名,不怕负累吗?我承认,我纯粹是被这两个字打动而已,开始不让见,不是拿乔套客人的底,就是真的有客在陪,不过三百两一杯酒,我笃定他一定会来。

就算他不想来,也会被押来。

一个人的房间,只有我倒酒的声音,安静得让我清晰听到隔壁房间的各种响动。

“方小姐,子矜身属逍遥王爷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,还望小姐不要令子衿为难。”男子温润的嗓音犹如春风柳岸下的碧潭,轻柔缓流,一点一点地沁进心怀。

这声音,光闭着眼听,就是一种美的享受,若手执一杯清酒,听这声音的浅吟低唱,真乃人生一大乐事也。

我眉头动了动,玩味地笑了,嘴里轻抿着酒,突然发现滋味不错。

“逍遥王爷?你拿一个失踪了的女人来搪塞我,是怕我给不起银子吗?”女子冷哼着,不屑声大得让我怀疑她的鼻屎有没有喷出来。

“子衿怎敢。”好听的嗓音又一次春风掠过,暖暖梳理心头的躁动,“逍遥王爷巨资留子衿三年清白之身几乎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,子衿既然收过王爷的缠头,此身已属王爷,在下不过区区一青楼男子,岂敢失信?”

三年清白之身?

这几个字太值得人思索了,我花钱买男人不假,我逛青楼喝花酒包小爷更是稀松平常。但是光包不用养三年,就算我有那个眼光,也未必有那个闲钱,就算有那个闲钱也未必有那个工夫,就算有那个工夫,也没那个时间去等。

京城中的逍遥王爷、初夜王爷,应该是指我没错,那么他如此肯定还人尽皆知的这个故事又是打哪来的?

“上官楚烨早就不知所踪,就算在又如何?不过吃喝嫖赌样样精通,无兵权无官衔,当年算个人物,如今顶个屁。”女子一声冷嗤,“放个屁还能响一声,你叫叫她的名字看看,有响没?”

我看看自己刚想迈出去的腿,纠结万分。

应了,我就是个屁。

不应,屁都不如。

不过思量间,男子的声音再次雅致传来:“小姐,谨防隔墙有耳,王爷无论如何是皇亲国戚,请您尊重。”

“尊重?”一声重重的啐声,“我娘好歹还是三品大员的官职,堂堂的吏部尚书,她是什么?先皇封号有用吗?当今圣上给了她什么名头?”

我蹲在角落里自我反省着,小小的自尊拧成了一团。

没错,封号是母皇给的,可如今的天下是姐姐的,可以说,我还真的什么也不是。

隔壁的杯盘翻倒声不断响起,夹杂着身体落地的声音,男子一声压抑不住的呼疼声后被强自闷住。

女子狠厉的声音传来:“若不是看在你是个清倌的份上,送给我玩我都不要!姑娘我抢的,就是上官楚烨的男人,你若伺候得好,说不定我就赎了你带回家,伺候不好,姑娘我天天花银子带人轮着玩你。”

男子突然没有了声音,我也悠闲地坐了回去,打开手中的扇子,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。

“砰!”一声巨大的声响,让我几乎以为墙塌了,伴随着男子不稳的喘息声,“小姐厚爱,恕子衿无法承受。”

“啪!”清脆的耳光声,还有衣衫撕裂声,女子咬牙切齿叫嚷着:“敬酒不吃吃罚酒,今天不把你玩残了,我就不叫方心琦。”

方家的人?

我手中扇子一阖,施施然站起了身。

声响这么大却无人过问,显然上上下下都是默认了的,而怡情阁的头牌花魁居然无人保护,看来这女子垂涎已久,施展了不少手段。

就在我站在他们门前看看巴掌又看看脚,思考着拆门还是踹墙哪一个动静比较小的时候,门忽地被打开。一道青碧色的身影旋出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栏杆扶手,向下坠去。

擦身之际,衣袖飘上我的脸颊,淡淡的雅致兰花香扑上脸颊,清雅华贵不失高洁之姿,他的长发散开,散过我的手指间,顺滑如丝,只这片刻间的感觉,我已然伸出了手。

一扣他的手腕,暗劲透出,抵消了他瞬间下落的力量,手掌轻拉,他已再次回到楼间。

片刻间,我已将他打量清楚。

肤若凝脂雪堆就,身若细柳扶风摇曳行。细腻的肌肤吹弹可破,秀挺的鼻梁下,唇如樱花水光闪烁,发若黑瀑垂落腰间。

臂弯里的腰身很瘦,清清冷冷,高挑秀美。

他有竹的清雅,竹的高贵,竹的潇洒飘逸,风过处,扬起衣衫,勾勒出修长的腿,临风若归。

空中的他,似要远去的仙子,扬首飞去,臂弯间的他,多了些瘦弱,让人怜惜。

最让我印象深刻的,是那双眼,一双冷静、清澈、看穿世情的眼。

本以为他选择跳楼,无非是什么保清白之类的冲动之举,眼中自然少不了狂乱、惊恐或者悲愤的神情。

而我看见的,只是平静,似乎这么做,只是因为他想跳,和什么其他的事都无关,跳也平静,被我拉上,也平静,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。

凑上他的发间,在那玉坠般的耳垂上轻轻一呵气: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”

他的眼神第一次有了变化,惊讶、不置信、失神、闪亮……我听到一声柔润低语,拂入心湖:“王爷!”

扇柄勾上他的下巴,我的眼神与他对视,笑着点上他的唇:“你最好现在想想,一会儿如何对我交代。”

他动了动唇,长长的睫毛一瞬,清雅出声:“好!”

松开抓着他的手,我踏入房内,清朗的笑声已起:“不愧是长江后浪推前浪,一代更比一代浪,方心琦是吗?只怕你肯,我也未必敢放心骑。”

房中,光线阴暗,让我有一种突然夜幕降临的错觉。

没掌灯,因为是白天。

有窗户,但是被挡住了。

如果不是那突然间一阵抖动,我几乎以为那是个硕大的屏风。呃,我果然需要好好休息了,眼都花了。

“你找死是吗?”又是肉波的颤动,我耳边依稀响起哐当哐当的水声。

我靠在门边,半张着手中的扇子,只露出一双嘲弄的眼,嗤嗤地笑了:“你帮忙吗?”

她脸上的肌肉带肥肉一起抖动着,屁股下的床榻咯吱咯吱地发出痛苦的呻吟。

“哎呀,生气就生气,那是床不是马桶,光屁股用力是不行的。”我笑呵呵地,懒懒地伸出手指,遥遥指着她。

她动了动,一步步走向我,沉闷的脚步声有种地震前的预兆,房顶上的灰扑簌簌地掉下来,桌上茶杯一跳一跳地欢乐抖动,当啷,当啷……阴影一层层地罩上我的脸,看着眼前不断放大的人影,我重重咽了口口水。

危险,极度的危险。

如果她一个脚步不稳,直挺挺地摔下来,我会不会被压成薄饼,然后一口气就被吹飞了呢?

她站在我面前不远处,被肉挤成包子的脸上,窄细缝中射出两道寒光:“多事的人,我不管你是谁,现在滚,不然……”

我的身后,无声无息地落下几道人影,摩拳擦掌,骨节咔咔作响,封住了我所有退路。

“你现在给我点警告,因为你不知道我是谁,如果你知道我是谁……” 我识趣地往后退去,耸耸肩膀,冲着子矜挤挤眼睛,“那你还不打死我?”

“那你是谁?”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,下巴和她垂到腹部的胸一样,拉得老长。

我退到子衿身边,他的目光清流落在我的身上,又转到包围圈上那几人,再往一旁看了看,极其冷静镇定地对我说了声:“我在,会不会妨碍您?”

很好,他说的是,会不会妨碍我,也就是说,如果不妨碍,他还不打算走了。

“我从不和男人站着聊天。”我一手搂上他的腰,掌心用力,让他贴向我,暧昧地出声,“今天为了你,我破例。”

“我也从不和女人躺着聊天。”他的声音极小,却足够我听见,“但是为了您,我愿意。”
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心底深处小小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,我大笑出声,管不了面前已经变绿的大包子。

贴上他的脸颊,我吹动他的发丝:“确定?”

他没有回答,只是脸上浮出淡淡的红霞,一抹羞意,双目写满坚决。

“好!”我亲上他的脸颊,润滑的肌肤让我瞬间失了神智,这如琉璃般透彻的人,值得好好珍藏。

“从今天起,你的每一滴血,每一根骨头都是属于我的,知道吗?”

我大声地宣告着我的所有权,邪肆地牵起一边的嘴角,挑动眉头。

“不行!”

呃,这声音不是他的,忽略!

“我不同意!”

还不是他的声音,再忽略!

“给姑娘我揍死这女人!!!”

这下不能忽略了,因为拳头已经到了耳边。

拳头在脸侧擦过,拳风扬起我的头发,只差那么一点点,就那么一点点,我就毁容了。

虽然我很不爽这张比男人还漂亮的脸,但是自己不爽和别人不爽是两回事,自己毁掉和别人不经我同意破坏也是有很大区别的。

手一带,子衿被我牵引着,身体从他们身边轻旋而过,像一朵青绿色的云,飘飞天际,在坠落的刹那,被我稳稳拉回。

不像是被追打,更像是他在空中舞蹈,我知道他没有武功,但是无论被我抛出,还是一个人独立楼间,他的脸,始终是那种淡定的从容微笑。

整座大厅的最顶上,硕大的花灯吊着,与地面最少十丈的距离,我抖手一抛,他飘飘若仙子,轻巧地落在花灯上,长长的衣带划过,黑色的长发飞扬……  “哇……”

无数赞叹声,无数仰首期盼的脸,我飞快地从围殴的人群中旋出,站在梯间发呆:“真美!”

仿佛没看见身后数道人影在慢慢靠近,我继续花痴着,看着端坐在花灯上的子衿傻呵呵地笑着。

“呼……”

一个声音,数条人影,饿虎扑食般抓向我。

前面是空荡荡的天井,后面是一群狼,进耶,退耶?

我选择—蹲下!

“咻……”

统一得像是有人指挥般,他们直直越过我的头顶,越过我面前的栏杆,义无反顾地,飞蛾扑火地—坠落!

我满脸同情,满脸无辜,满脸的—不关我事。

双手合十,我喃喃出声:“逝者已矣,生者节哀,不是我的错,你们千万别找我,各位姐姐妹妹们,望你们在西天之路多求些精,不,多求些经,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。”

还没念完,又是数道掌风从身后传来,我一脸悲愤:“喂,你们还有没有人性,我还没超度完呢。”

“滚!”不知道是谁没气质一声大吼,“我的姐妹可没这么容易死,这才二楼!”

我眨眨可爱清纯的大眼睛:“是吗?”

一伸头,果然,那刚才还在地上哀号的人都没影了,正七手八脚地往上爬呢,对象,显然还是我。

“呵呵。”我一合手中的扇子,笑得无邪,“看来是没跳够了!”

“跳你妈……”她的话音还没落,我的人影突然从她眼前消失,还来不及让她反应,我的脚已经伸了出去。

“再来一次吧!”伴随着我的身影,面前的人如天女散花般,不,如笨鸡落地般,扑腾着飞下,虽然姿势不漂亮,但是这么多人一起飞也勉强算上壮观。

耳边又一次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,我缩回脖子,突然发现,刚才出脚,似乎有点偏差,因为角落里,居然还窝着一个人。

我用自己最美的笑容,咧着嘴,露出两排森森寒牙,不对,是闪亮贝齿:“不好意思,我没注意,失误,失误!”

她摆摆手,坚决而视死如归地对我摇摇头:“不客气,不客气,我自己来……”

“咻!”

我的眼神,伴随着她的身影划过完美的弧度,义无反顾地从我面前跃下,在肉体与地面接触的刹那扭曲到一起,瞠目结舌地喃喃自语:“我想说,漏了就算了。”

望着子衿的方向,我扬起下巴,他高高在上如仙子站云端,我扯开笑脸,对着他张开双臂。

目光相触,他没有半分犹豫地松开手,对着我的方向,飞落而下。

他与我的距离,以他的力量绝对不足以跳过来,花灯与地面的高度,是十丈,我还是那么静静地笑着,看着他陨坠……青色的人影,从眼前划过,人影与我交错的瞬间,我准确地伸出手,抓上他的白玉手指,众人的惊呼中,他已经与我并肩而立。

我看着他,不发一言。

他回看着我,依然是那副镇定自若的神情,白玉手指中,连汗意也无。

“请问阁主,赎你要多少银子?”终于,我开口了,却没了调笑的意味,声音里难得的正经。

“子衿早已能自赎,在这,不过是为了等一个人。”他回应着我的话,平淡得仿佛不关他的事。

我点点头,目光移到那个硕大的包子上,一步步地慢慢走近,她扬起头,恶狠狠地瞪着我。

扇子被塞进腰间,我撸起袖子,狞笑着,一拳轰上她身边的屏风,八尺屏风在我的拳头下顿时片片碎裂,迸飞:“来吧,让我看看你能承受几拳。”

“轰!”一阵地动山摇,身边的墙壁在瞬间皲裂出道道痕迹。我狰狞地看着面前矮了半截的肉山:“你是在向我示威吗?我一拳打破个屏风,你两膝震裂一堵墙?”

“我不敢啊,饶命啊,姑娘饶命啊!”她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号啕,脸上的肉堆砌出无数个弧度,泪水飚飞,“只要您饶我一命,多少,多少钱我娘都会给,饶命啊!”

“多少都给?”我眼神一亮。

“给,一定给,十万两,十万两您看怎么样?”她仿佛看到了希望般。

呵呵,十万两,她还真是随口就给啊,以她娘吏部尚书年俸千两而言,她这真的是太大方了。

“好啊。”我满口答应,“你写个欠条,改天我上门领。”

“是,是……”她哆哆嗦嗦地想要站起身,“拿,拿笔墨纸砚给,给我。”

“不用!”我在她身上一扯,拽下一块衣袖,靴子中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,划过她的手指,“写!”

“啊!!!”又一阵号啕大哭,她抱着手指头,活像我切了她一根手指头般。

“再号我割你一千刀。”杀猪般的惨叫被我一句话活活憋回了喉咙里,乖乖写着她的血书。我看看那没有半点血迹的匕首,插入鞘里伸到子衿面前:“送你刮毛。”

他抿着唇,春风拂面,伸手接了过去,紧紧地握着。

我看见,他的脸颊上,还微微肿着的一边,还浮现着血丝,破坏了他整体的美。少了发丝的遮掩,现在倒是看得清楚,那是手指的痕迹。

“哼!”我看着地上的方心琦,有些懊恼刚才那一刀割浅了。

将一个小瓶塞入子衿的手中,这一次我什么也没说,而是一把拎起地上的女子,将血书放进怀里:“大小姐,送我几步如何?”

她哆哆嗦嗦,眼睛里全是恐惧,不敢有半点反抗,在我前面一步一蹭地走着,而我,摇着我的纸扇,大摇大摆跟在她身后。

门口,艳阳高照,来来往往的人群渲染着京城的繁华,各种声音极尽吆喝声四起,在这样的和谐中,人群拥堵着一方小小天地引起了我的注意。

那里,跪着一个瘦小的人影,正呜咽哭泣着,头上插着草标,标准的自卖自身,身边大大小小的议论声更是在向我传递着显而易见的故事。

“卖身葬母呢,怪可怜的。”

“在这卖,想也是被青楼卖去。”

“谁叫咱们没银子,这也买不起啊……”

我眼光一闪,对着方心琦一喝:“过去!”

她老老实实蹭了过去,庞大的身躯一挤,顿时站到了人群最显眼的地方。

那边,小男孩还在哀哀哭泣着,凄惨的哭声引来更多叹息。

在人后,我手指一弹,封住她行动的同时点上她的笑穴,惊天动地的笑声在刹那间不和谐地响起。

“哈哈,哈哈,哈哈哈哈……”

“在下卖身葬母,只求好心的大娘大爷给几文银子让我安葬母亲……”

“哈哈,哈哈,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
“呜呜,小的无依无靠,只求大家可怜……”

“哈哈,哈哈,哈哈哈哈……”

于是,人群骚动了。

“你这个人,怎么这么无礼,不买就算了,有什么好笑的。”

“哈哈,哈哈,哈哈哈……”

“看你肥肉大耳的,一定不知道穷苦人的可怜之处。”

“哈哈,哈哈,哈哈哈……”

“大家上,揍这个人,打死她!”不知道谁喊的,人群摩拳擦掌愤愤不平地冲上前,拳头如雨点般落下。

肉体被狠狠捶打发出响亮的噼啪声,夹杂着残破的笑声。在人群涌动中,我悄悄弹出一锭银子,落在小男孩身前,转身隐没在人群中。

我倚着窗边的摇椅,晃着手中的酒杯,悠闲地看着窗外一缕月光投散在窗台上。远远地还能听到亭台水榭处的轻歌曼舞声、调笑声、劝酒声,缥缥缈缈的就像这月光一样。

子衿远远地坐在地毯上,青纱覆着一角桌沿,被他雪白的手指压着,长发未绾,悠闲地散在身后。他静静地执着笔,不知道在写什么,蜡烛噼啪一声,他的容颜在烛光中跳动,投射在墙上清丽婉约。

“为什么是我?”看着他的侧脸,冰雪玉肌惹人怜爱,更难得的是那份从容安稳的气质。不啰唆不闹腾,我不说话他也不打扰,显然久摸人心,知道我不欲人探索的性子。

我没忘记,他那句 “三年前为我所包清白之躯”的话。开始以为是他借个名头自保之语,可是他在看见我第一眼时的激动让我生了疑虑,他认识我,而且真的思念了不算短的日子。

手指一顿,他没有继续写下去,放下手中的笔,优雅地转身,微笑而起:“王爷可愿听子衿一曲?”

我微笑着,慢慢点了点头,轻啜着手中酒:“别喊王爷,我早不是王爷了,楚烨,烨,随便你挑。”

他抱着琴,嗓音如韵:“再怎么样,您身份高贵,我不过是青楼之人,这样不合规矩。”

我知道他不是矫情的人,只是这直呼其名,别说我曾经的身份不允许,就算是普通人家家主,也绝不准正夫侧夫喊名字,更何况他还没有任何地位可言。

“你不是早是自由身了吗?说什么青楼中人,我也不是王爷,既无家产也无钱财,还靠你收容才没惨到睡街边,所以你是我的贵人。如果让你喊娇客贵娘什么的,我怕你明天就把我扫地出门了。”

装无赖是我的拿手好戏,那挤眉弄眼的表情明显在告诉他我心情极好。他扑哧一笑,在我腿边坐下,琴架在双腿上,手指一划,清泉流水般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。

我的表情一顿,掩饰不住的惊讶。

点点珠落,滴滴水流,我似乎听到了一曲仙音顺着月光流淌。

所有的嘈杂声都不见了,连自己的呼吸都静止了。

仿佛心底最深处的湖水,被飘落的树叶打破,慢慢地荡漾。

看碧波载着叶子,柔柔地抚摸,漂荡远去,湖水中淋漓月光,晃动着。

他的手指,像是跳动在花瓣尖上的雨滴,飞快地掠动,透亮无瑕。

他的发,落在我的膝头,散发着兰花的香气,我捧起一缕,顺滑地从指缝中流下。

我知道他是谁了,因为这缕琴音,因为这发。

四年前,我在怡情阁喝酒玩小美男,一下兴奋过头灌得太多,晕头转向跌跌撞撞找着茅房。在回来的路上为了醒酒坐在廊下吹风,不期然地听到断断续续的琴声。

琴声悠扬,如月光般水华白练,这是我当时的第一反应,看着月光,吹下风,真是惬意,却被不识相的打骂声乱了悠闲的气氛。

“不行,这么清淡的曲调怎么能讨客人喜欢?你是个小倌,不是头牌名伶。”喝骂夹杂着荆条抽下的声音。

那是小倌被调教的地方,换做以往我看都不会看一眼,因为我玩归玩,却绝对没有蹂躏稚嫩少年的爱好。

也许是酒被风吹上了头,也许是那琴声的确让人不舍,在这靡靡场所能听到这样的音律,难得。

于是我豪气大开地一脚踹开门,顺势把老头丢到角落,颠颠倒倒地试图看清楚眼前的小倌。

可惜,我除了那头披散着的长发和琴弦上斑斑伤痕的手指,真的什么也看不清楚,只记得那身体的孱弱和瘦小。

醉鬼眼中的世界是什么?

是天大地大,老子最大!

我握着他的手,居然甜甜蜜蜜地放在嘴边不断摩挲亲吻,死死抱着他,指着角落里瑟缩的老头,酒气冲天:“你她妈的懂个屁,他本来就是个花魁名伶的料,你非,非要往污水里推。你知不,知不知道,男人除了脸,就是手最重要。你居然打他的手,信不信,信不信王爷我剁了你的爪子!”

巨大的响声引来了无数的人,也包括这怡情阁的阁主。当看见闹事的人是我,他一边苦笑,一边还要对我赔不是。

我把怀抱里的人往他手里一推,指着他的鼻子:“给我就这么调教,不许教淫词艳曲,还有,找教娘教他读书习字,吟诗作画。三年内,他要不成京城第一花魁,我,我上官楚烨跟你姓!”

然后,我酒劲冲脑,啥也不知道了。醒来后怀里的银票少了最少万两,想想好像是被我甩给了阁主。

这事,就小小地带过去了,我照样喝我的花酒,早把那场酒后闹事抛到了脑后。没想到,他的琴声,倒带给我一段早已淡忘的往事。

不知道是我眼力独特还是他真的有这份潜力,总之,四年后我见到的,是不沾染一点风尘气息的子衿。他那份气度即便是大家闺阁也未必有,更何况那份青楼中锻炼出来的识人之能。

我出了银子,自然也就有了所谓的王爷钦点,这三年还真不是假的。

他的头低垂着,手指轻盖在琴弦上,一如当年廊下的少年。我的手,盖在他的手上,他一颤,旋即平静。我执着他的手,仔细地观察,根根莹白,如水葱玉段,透着粉红的色泽,指尖有些薄茧,是长期习琴的结果。

放在唇边一吻,我笑着:“还真是没有半点伤痕,不然我岂不是真的要剁了那老头来兑现承诺?幸好,幸好,我可没那个胆子。”

他抬起头,清朗地笑了,放开了他男子独有的温润气息:“您记起来了?”

我的手抚摸过他的脸颊,勾着他的下巴:“我如果早知你有这么美,说不定就不会等上这么多年了。”

“您不会!”他看着我,坚定地吐出几个字:“不管别人怎么评价,我心目的楚烨,风流而不下流,虽非洁身自好却绝不会沉迷酒色,你喜欢子衿,绝非因这张脸。”

“是吗?”我心头一震,色迷迷地贴上他的脸,嘴唇刷过细致的肌肤,滑腻的触感让我险些失了神智。

他红了脸,眼神却没有逃避:“是!”

“何以见得?”我哼哼唧唧,不老实的手已经伸上了他的腰间,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他的衣带,绫穗已经被我挑开。

“因为沉迷酒色的人,不会有您那样一双清明的眼。”他依然温柔低语,声音却如重锤般打上我的心口,所有的动作在瞬间停止。

我从不指望有人能看懂我,更不喜欢有人看懂我,因为那是我一个人最后残留的保护,或许曾经有人看透过,但是她聪明地选择不点破,那个人是夜。

现在,却被一个才相处不过数个时辰的男子看穿,我开始嗅到危险的味道。

他闭上眼,扬起了下巴,将雪白的颈项送到我的掌中,显然对看穿我这件事被点破早有了心理准备:“他人用眼看您,子衿用心看,自然看到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要说出来?”我的手指微微一用力,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。

“我不说,就永远没有机会走入您的心。”静湖般的声音,坦陈着他的想法,他睁开眼,与我目光相对,让我锋利的眼神直入他的眼底、心中。

“我不求让您疼,只求您累了的时候,让子衿疼爱。”他微微一顿,“楚烨的心,很苦……”

下一刻,我用实际行动表明了我的想法。狠狠地吻上那柔嫩的唇,肆意地欺凌着香软的唇瓣,挑开他的齿缝,熟练地勾引着他的舌,在幽香入鼻的瞬间,重重啜吸着。

他声音虽轻,眼神却坚定,人虽温柔,性子却刚烈。不过数个时辰,我也懂了他,但是那刚烈,是对别人,他把所有的温柔,留给了我。

若无这样的心智,他不配在我身边;若无这样的眼色,他也不配在我身边。他给我温柔,因为他知道,我紧绷的弦,需要一个放松的地点,而他,愿意。

除了那个人,我有多久不曾如此放松心怀了?这个看似温柔如水的男子,在我重归的第一天,让我沉溺在他的池水中,不求我疼,只求疼我。

他说得没错,我喜欢他,绝不是因为这张脸,而是心底某种契合的声音,眼神交流间,彼此已懂。我渴望一个能容纳我的湖泊太久太久了,我是强势的女子,我是高高在上的王爷,试问谁敢说要疼爱我的话?

“对……”才刚一字出口,他的唇已迎了上来,将所有话堵了回去。

我听到,两个人的呼吸越来越重,交缠着的唇吮咬着也越来越疯狂。

“咚,咚,咚!”门上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:“子衿,有客人来访!”

我早已与阁主说清楚了,子衿是我的人,怡情阁自然不会让他再接客人,那么此刻来的人,就一定是找我的。

能寻到这来的,定非等闲之辈。

子衿顿住了动作,轻轻地松了力道,询问的眼看向我:“楚烨……”

我现在的脸,一定比茅坑里放了一百年的石头还要臭!一个用力,把子衿压在身下,一个字眼从喉咙里低吼而出:“滚!”

门外的人,依旧不死心地敲着“咚,咚,咚……”

我低哑的嗓子再次怒吼:“有完没完,洞房呢,要么滚,要么等!”

子衿的唇,堵上我的愤怒。暴戾的因子释放,因为这具清凉的身子。我将所有的不满,所有的压抑尽情地释放。再没有任何语言,缠绵沉沦……他胸前的红点在慢慢褪去,我志得意满地笑着。

不知道是不是身体的原因,每当月圆之时,我身体里就涌动着无法抑制的情绪,冲动、暴戾。在京城的那些年,我用情色来发泄,离开京城的日子,我用偷,用血腥来度过。这也就是为什么每逢月圆之夜前后,日夜双侠几乎有求必应的原因,因为我不想控制自己。

这一点,夜也是知道的吧,不然为什么管接任务的她,那几日接来的生意总是特别的多。

“你先休息,我一会儿来陪你。”在他耳畔留下一句,他抖动着睫毛,慢慢合上眼。

而我的温柔表情,在小心轻柔地阖上门板后,化为冰冷。

龟奴远远站在楼梯间,既不敢近,又不敢走,只是焦急地不断朝着我的方向张望,在看到我终于出门后,欣喜地迎了上来。

不等她开口,我冷眼一扫:“人在哪?”

既然都寻上门了,又怎么会轻易地离去。

龟奴手指一伸,指着不远处的一扇门,点头哈腰地领着路。我跟在她身后,短短几步路,我已经转过了成百上千个念头。

推开门,一名五十多岁的女子威严地坐在屋中上首的位置,花白的头发用玉簪整齐拢在脑后,脸上紧绷的神情连皱纹都给拉得直直,嘴角下拉,不怒而威,修剪干净的手指上,带着一枚硕大的象征家主地位的戒指。

我心头一怔,却没有从脸上表现出来,突兀地往地上一跪,认真的表情找不到一丝破绽,倒头就拜:“草民上官楚烨,见过丞相大人!”

我突然这么一跪,毫无征兆,完全出乎她的意料。

她身体猛地站了起来,闪到一边,拉长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。再是位高权重,她也没有胆量受我一跪。

我怎么会不了解她?

曾经,我也与她一起商量军国大事,互相敬重。

曾经,她和我文武并重,为母皇立下各种功绩。

曾经,她笑着对我说,待我得胜归来,就让我与沄逸成亲。

穆水如,你厉害!

让我输得没有一点准备,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。当我还在沙场征战拼搏的时候,收到了母皇驾崩和姐姐登基为帝的消息。

当我匆匆赶回的时候,看见的是沄逸被极其盛大的典礼迎接入宫的册封仪式,一夜之间,所有都变了。

没有人迎接我这个凯旋的战场弑神,没有人记得我三军还在城外没有犒赏,更没有人说,身为母皇女儿的我,应该进梓宫送别。

后来我才想通了,他们防备的,是怕我三军入城之后会逼宫,他们害怕我手中的军权会让我造反。

因为母皇一直不曾立过太女,而我,本该是穆家的长子之妻。

传说中,最忠诚于皇族的穆家,表达他们效忠的方式,就是将家中长子嫁与皇族指定的继承人,也意味着他们庞大势力的交付。

母皇的凤后,也是穆家的人。

所以,当我被穆家承认的时候,几乎全朝堂的人都认为我应该是皇位的继承人,当然也包括我自己。

母皇疼我,爱我,军事上倚重我,更是从来都不吝啬对我的夸赞和赏赐。我可以带兵器上朝,我可以随意告假,我的风流韵事更是被轻飘飘的一句话挡了回去—“人不风流枉少年,不愧逍遥王爷” 。

直到数年后的“寒雪峰”顶,夜替我推掉了一个极其棘手的刺杀任务时说了一句话:“我在乎你的命,所以不能让你去涉险。” 身为搭档的她,都会有因为担心而放弃任务的时候,如果我真的是母皇心中的太女,她又怎么会让未来的国君在战场上舔血?在危险中经历战火?

所以,她真正在意的人,是姐姐。

那个从来不曾离开过她身边,无论做什么事都会被她挑剔到刻薄呵斥的姐姐,那个人人都觉得不得圣心喜爱的无用大皇女,才是她真正看重的人。

挑剔她,是为了教她更多的治国之策。

呵斥她,是让她不会因为冲动而妄下判断。

贬低她,更是让所有行刺的目光和他国的仇恨从她的身上挪开。

我不恨母皇,因为她是我母亲,她给了我王爷的封号,给了我在朝堂中锻炼的机会,也是她让我成就了弑神不败的威名。

我不恨姐姐,我夺走了太多属于她的光环,以至于在她初掌政局的时候受到无数的质疑。而实际上,治军我行,治国,确实她更出色。

但是我恨,我恨眼前这个人。我不是恨她的两面三刀,因为她所有的意图都是母皇授意,我也不是恨她当初下令将我挡在城外,因为她为国着想,尽忠而已。

我恨的,是她将沄逸嫁给了姐姐。我捧在掌心中,如琉璃剔透,似冰雪晶莹的沄逸。

他那么清雅的性子,不适合复杂的皇宫,即使有姐姐的疼爱。

他那如冰似云的飘逸,应该有人时时爱护着、娇宠着,可是姐姐没有那么多的空闲。

他那渺若烟雾的气质,不适合满城黄金朱红的深宫内院。

我唯一深爱过的人;我唯一掏尽一切,愿意将天下间所有最美好拱手到他面前只求他嫣然一笑的人;我唯一在放下所有不甘和恨意后,依然无法释怀的人。

对他的无法释怀,也就让我越发讨厌眼前的人,沄逸的母亲,穆家的家主,云梦国的丞相,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的女人。

“王爷身份尊贵,不可!”她伸手想要扶我,急急开口。

我惊讶地抬头:“这里只有平民上官楚烨,何来王爷?”

自从我在城下向三军宣告我放弃主帅之职那天起,我就不再是传说中的弑神将军。自从我看到黄绫诏书冷笑背手离去的那天起,我也不再是什么王爷。

我,只是上官楚烨,没有任何冠冕堂皇的光圈。

“王爷,您这是折煞我了。”扶不起,她只能选择躲开,“当年是我对不起您,要打要杀,您尽管下手!”

“对不起?”我站起身,拉拉被扯皱的衣服,“何来对不起的话?”

她张了张嘴,最后只是一声叹息。

“你找我回来干什么?”先出声的,是我。

并非我耗不下去,相反,黑暗中,我飘忽的声音让她更加难以捉摸我的心思,就像子衿说的,黑夜中她看不到我的眼睛,而我能看清楚她。

“流波是你的人,他到现在没出现而你来了,微服私下进这烟花之地,显然你有急事不能再等。”她神色才动,我已开口点破。

果然,她的脸上有微小的变化,我嘴角一牵,无声地笑了。

“王爷,这三年,您可有关心过四国局势?”半晌,她丢出一句试探的话语。

“九音内乱,御风隐忍,沧水强势。”十二个字,我说出自己知道的表面,不再多言。

“那王爷可记得那个传说?”她定了定神,补充了一句,“神族的传说。”

“嗯!”我一声轻应。

什么是传说?就是千古不变的一个谣言而已,上代传下代,认真地说着自己其实都不相信的一个故事,四国的皇族,自小听的信的,也就这么一个谣言。

传说中,四国大陆都是神族的子民,每一任君王都受神族的庇佑。神族保证皇族血统的纯正,而皇族为神族管理着百姓的安宁,一旦有人妄图篡谋皇位,神族就会降下天罚。

而如果皇族不能给百姓安宁,神族就将收回所有的权利,合并四国大陆。这种皇权意味极浓的故事,不过是在告诫所谓的没有资格的皇女们别妄图篡位,也告诫着掌权者,要勤于朝政,为民尽心。

仅此而已,狗屎!

四国之间的斗争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,一个皇位争来抢去也不知道上演多少次了,我也没看过神毛一根。

“九音的皇族继承人失踪,而没多久就传出了神族使者已入人间,介入四国间斗争,九音参与政变的五名皇女,已经莫名其妙地死了两人。”

我一声冷嗤,拒绝接嘴如此愚蠢的问题。

当不可告人的事情发生时,最好的推诿,就是天意。

“你的目的是什么?”我直切主题,“想要借机会吞并九音,是不是?”

她深吸一口气:“九音位于三国中心,无论谁争夺到了这块领地,都会对其他两国造成极大的威胁,我们不是为了扩张领土,只是如果让御风和沧水吞并九音,下一个被吞并的,可能就是我们了。”

“所以你想借着神之手的传说,让他们的皇族继承人都莫名其妙地死光,国家陷入动荡,我们就有机会介入,是吗?”

“是!”她毫不掩饰她的目的,“可是我们派出的探子,没有一个能深入他们的中心,还莫名其妙地下落不明。”

如果她的话是真的,那只能证明两件事:要么我们的探子实力太差,要么云梦朝中有内奸,而且地位不低。前者的可能性太小,只有可能是后者了。

如果是文官,这个人有权利知道很多机密,只怕是六部高官。如果是武将……我心头一惊,恍然明白了她如此隐秘地寻找我回来和微服见我的理由。

“你不怕我收回军权威胁到皇姐的地位?”我大笑。

“你不会!”她肯定地出声,“即便会,云梦依然是上官的云梦,而不是被其他国家吞并消失。”

“你能给我什么帮助?”我扣着桌子,一下一下的声音在空气中沉闷地响着。

“没有!”直接而清晰的两个字,“你如果决定回朝,先要过的,是如何面对当年抗旨不遵的罪名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,扭扭僵硬的骨头,“流波送我了。”

也不等她回答,我径直出了房门,丢下她一个人在黑夜中。

钻入温香的软榻间,抱上子衿暖暖的身子,他迷糊的一声低吟,手臂揽上我的腰,这个动作让我心头一软,蹭上他的耳边:“子衿,今天放过你,明天陪我出去好吗?”

“嗯。”他轻应着,声音慵懒,“去哪?”

“去神庙。”我亲上他的脸颊,“我们去拜拜神。”

黑夜中,我的唇划出古怪的笑容。

神庙,看来我势必是要去找那个人帮忙了。

长长的山路,两边的青草绿树烘托着青石板的台阶,一级一级向上延伸着,一眼望不到边,远远的山头,一角飞檐隐约露着气势恢宏的宫殿。

我与子衿十指相扣,慢慢地走着,是为了照顾他的身体,也是为了多嗅些草木清香。

他的额头已经浮出了薄薄的汗意,倒让身上的兰花香气更浓了些,不过行动间,依然风摆杨柳,飘逸如云。

我停下脚步,看看山头终于放大了些的神殿:“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看见神像都是五体投地的跪拜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他目光如水,粼粼潋滟。

我努努嘴,对着蜿蜒而上的台阶:“你想啊,这些台阶爬完,谁不是恨不得趴在地上喘气啊,又不能太丢脸,只能借着拜神趴着休息啊,不然你说,为什么一趴就是一盏茶的工夫?”

他捂着唇要笑不笑,没好气地白我一眼:“你连神明都敢亵渎,真大胆。”

我耸耸肩,一脸正经:“我从来不亵渎神明,并且十分敬重,尤其是…… 欢喜佛。”

我借机凑近,子衿脸上一红,抛开我的手,飘然前行,身姿如柳,高雅清丽。

“子衿,你没有发现,春暖花开,柳絮漫天飘飞。”我望望天空,一声感慨。

他的睫毛在日光下,一根一根清晰纤长,这一次,他聪明地没有开口,只是闪着询问的眼神。

“所以,挖鼻孔的人也多了起来。”一声感慨,换来无数侧目眼神。他抿着唇,几次隐忍,终于在身边一人大大咧咧捅着鼻孔走过的时候笑出了声,粒粒贝齿在阳光下如珍珠一般美丽。

我再次抓上他的手,劲气顺着贴合的掌心传进他的身体里,消除他的疲累,他微微挣了挣:“不要。”

我又紧了紧手,不让他抽出:“我的功夫,这点能力还是有的。”然后我坏坏地举起他的手,亲吻那一根一根的葱白修长,“虽然我更喜欢你在别的地方检验我的功夫。”

这一次,他索性不理我了,只是耳边的红晕出卖了他的羞涩。

他不言语,我自嘲地笑出声:“你是不是想说,我没有半点皇家应有的风范,反而像个市井无赖?”

“不。”他反握紧我的手,侧脸看着我,发丝扬起,挂在唇边,说不出的秀美,“我只心疼你这三年受的苦。”

我突然笑不出来了,他果然知我。

市井,因为我在乞丐堆里混过饭吃,在沙漠中七天七夜追杀人而不曾合眼,在街头翻过垃圾,与三教九流打成一片,不融入那个阶层,就达不到我的目的,多少会沾染些气息。

也许我的骨子里,本来就没有什么贵气,才这么轻易地被改变了。

神殿就在前方,我一拽他的手,大吼一声:“冲啊……”

风中,飞扬着我和他的笑声,交叠着,声声远去,惊飞了枝头的小鸟,看呆了路人的眼。而他,抛开身上的矜持,与我一同奔跑,任气喘吁吁,任汗珠沁出。

庄严的大殿中,无数善男信女在朝拜着神像。子衿跪在蒲团前,双手合十,不知在许着什么,我的眼睛四下打量着,悄悄地走向偏门。

在无人的角落,我飞身上屋檐,蹿向最里面的殿堂。

这里,是全云梦最神圣的地方,即使是帝王,没有经过允许也不得擅入。因为这里住着全国地位最超然的人,也是传说中最接近神明的高贵之人,我们的国师大人—临月栖。

伸了伸脑袋,看到一个清瘦的背影。墨绿色的长袍,从脖子一直裹到脚,半点肌肤也不露,足够宽大的衣衫看不出丁点身型,银白色的发被整齐地束在脑后,身上散发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气势,他没有带斗篷,却用一方帕子将整张脸遮了个严严实实。

这家伙,这么多年如一日,到了暑天也不怕热吗?

他身体一动,慢慢站了起来,看样子是诵完了经诗,转身浩渺悠悠,走向门口。

他是极重姿态的,从来不肯有半点出格的举动。每一次言行都像是精心计算过一样,举手投足更是雍容有度,这样的华贵在我看来,和一个木头人没有差别。

高高的门槛,缭绕的檀香,是他的一方天地。每天在这里诵经,在这里祈祷,若没有皇家的祭祀,他是不会离开这里半步的。

思考间,他已经从容迈着步到了门边,高贵地抬起脚……“扑!”一声巨响。只见他一只脚丫勾在门槛上,另外一只高高地竖起,长长的袍子撩到了腰际,露出雪白的丝绸裤子和挺起的翘臀,身子前扑,双手大张,扁扁地趴在地上,只有那脑袋,依旧高高昂起。

“神佑云梦,风调雨顺。”突然一声极其虔诚的高呼,让我错觉,他根本不是被门槛绊了一跤,而是为了祈祷故意趴伏在地。

下一刻,他的脑袋飞快地左右摆了摆,看见四下无人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了起来,一只手揉着他的膝盖,一只手在胸口掏着。

我捂着嘴,看着他从胸前掏出一面小镜子,扯下面纱仔细打量着,手指撸过发丝,那片银白发中最后两根调皮的发也彻底老实服帖。

确认没有一丝伤痕后,他拍拍胸口,吐出一口长气。对着镜中的自己一抛媚眼,脸颊飞起一抹倾国倾城的笑容,才恋恋不舍地将面纱带起,将镜子揣回怀里。

他仔细扯平自己的衣衫,再三确认没有一点灰土后,又恢复了清高如神的姿态,缓步移动。才迈出两步,他的左腿一绊右腿,身体乱晃,想要抓住什么,双手还拢在袖子里没抽出来,脚下又踢到了长袍,再一次直挺挺地向前扑去。

在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,他以最优美的姿态昂起了头,义无反顾地用胸迎接着冷硬地面, 虔诚的声音从他口中高呼而出,回荡在我耳边:“云梦福泽,神恩浩荡……”

……

他缓缓睁开眼,琥珀色的双瞳有些迷茫,显然为那等待中的疼痛没有到来而迷惑,身体还保持着前倾的姿势扑在我的怀里。

“我说神圣的国师大人,我一直以为是我单恋着你,没想到你对我也是如此地思念,这一次的投怀送抱足以宽慰我三年来的相思之苦了。”我扶在他腰间的手一紧,暗自赞叹着宽松的衣袍下完美的触感。

自恋的小子,你的确有资本。他迷茫眯起眼,抬起头将脸伸了过来,那薄薄的面纱根本遮挡不住我看他的目光。狭长的眼在那一眯间,迷蒙中不自觉地透着风情,脸凑在我的面前,红唇微微张着,更像是在索吻。

我不耐烦地一扯,把他的面纱拽了下来:“看不清就拿掉这个麻烦的家伙,扮什么高贵典雅,总有一天摔烂你这张漂亮的脸。”

“还给我!”他抢着我手中的面纱,声音清朗悠扬。

帕子一伸,我递到他面前:“你没看出来都是灰吗?这么脏的东西也挂在脸上,你怎么不去挂块抹布在脸上?”

“啊?”他一惊,迅速地站好身子,手从怀里掏出镜子,紧张出声:“真的脏了?脏在哪,脏在哪?”我煞有介事地擦上他的鼻尖,顺势摸了摸他滑若凝脂的脸蛋,满意地收回手:“现在好了,美得跟仙子一般。”

自负地一扬脸,他皱了皱鼻子。突然,他像醒了过来:“你怎么来了?”

我懒懒地靠着栏杆:“想你了,就来了。”

“满身低俗的烟花气息,别污染了我的神殿。”他退了两步,嫌弃地与我保持距离,隔着栏杆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,忍不住抚摸上脸。

不与他继续啰唆,我挑明自己的来意:“明天我想回朝堂见皇姐,希望你能帮我。”

他抽回目光,恢复了一贯的冷清姿态:“我只管诵经念诗,祈福祷告,朝野那些世俗之事,与我无关,我既无权也无能,王爷还是请回吧。”

“国师大人,你可是我云梦最超然的人了,你若不帮我,我真的找不到人了。”我苦笑。

他优雅转身,目光始终迷离:“对不起,明日我要为国祈福,请恕月栖无能为力。”

“你真的不肯帮我?”我无奈地想做最后一点挣扎。

墨绿色的宽大衣袖掸上我的手,声音已冷:“王爷,三年未见,你还是如此无赖。这神殿后院可不是您能随意进出的,月栖还是那句话,朝野之争与我无关,不要坏了我清修的心。”

“好。”我没有勉强他,慢慢晃出了神殿。

临月栖性格古怪,我本来也就是抱着一丝希望,得之我幸,不得我命,反正我努力了,他不肯帮忙我也不想勉强。明日,我赌的,只能是运气了,不过我的赌运,似乎一直都不太好。

明黄色的高耸城墙,长长的御道,宏大的气势扑面而来。没有树木的遮挡,阳光热切地洒在琉璃瓦上,反射着刺眼的光芒,金甲铁衣,兵刃寒光,一路延伸望不到边。

高大的宫门,肃穆威严,旗帜飞扬,在风中发出猎猎的声音。

我远望着,压制着心头油然的感慨。

熟悉的场景,仿佛前世的记忆,熟悉到让我陌生。

这条路,我曾经策马扬鞭好不得意,因为有母皇的纵容,在无数人的低头恭迎中潇洒而去。

而现在,我低头谦卑,没有旨意毫无半点资格踏足这国家最高的权力之地。

“宣,上官楚烨觐见……”远远地,传递着一个相同的声音。

不是王爷,不是将军,我只是上官楚烨。

步子踏在白石板上,我垂首恭敬而行,脚步一入大殿,无数目光打在我的身上。果真是目光如刀,针针锋利,有疑惑的,有思索的,有讥讽的,有若有所思的,种种种种,尽悉奉献给我。

“上官楚烨参见吾皇,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……”长叩到地,我高呼出声,目光落在眼前地面上,战战兢兢的姿势看上去无比惶恐。

“起来,起来说话。”虽然极力克制,可是任谁都能听出她声音里的喜悦。

我低垂的脸上划过一抹浅笑,姐姐她,对我还是思念的。

“谢皇上!”我长身而起,潇洒而立。

端坐在龙椅之上的姐姐,面容威严,嘴角紧抿,目光落在我的脸上,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欣慰。她没有我天生一副男女莫辨的美丽容貌,更没有我张扬肆意的性格。在以往的岁月中,她沉默得让很多人经常忘记了这个皇女的存在。可就是这样的她,一步一步登上了权力的巅峰,我同母同父,流着同样血液的姐姐—上官楚璇。在双目相对的瞬间,我小小地挤眉弄眼,看见姐姐眼中飘过一缕纵容的喜欢,在无奈中转为威严平静。

“皇上!”早已有人出列,跪伏在地,“王爷回归朝廷效命,是我云梦之福,请皇上恢复王爷身份,昭告天下。”

我的目光瞥了瞥穆水如,她沉眉敛神,表情上看不出一点心思。

她在朝中的势力,究竟能左右多少人?本来相安无事的文武之间,因为我的出现又会掀起多少波澜?这一次回归,注定要成为别人手中的试金石。

“皇上!”突然有人从队伍中站了出来,一身武将之装,脸带煞气,“按我云梦律例,抗旨不遵者斩,欺君罔上者杀,当年王爷罔顾皇上圣旨,藐视皇上册封,让皇上受人嘲笑。当年她曾说,布衣百姓,永不受封,皇上国丧在身,不予追究。如今她一回来,皇上就要重新册封,敢问皇家颜面何存?”

来了……心头震动,脸上依然不动声色,一副不关我事的模样。

穆水如,让我看看,你的实力究竟有多大。

“话不能这么说。”又是一人挤出行列,我认识,当年的户部侍郎,如今应该是尚书了吧,叫,叫吴元巡吧,“王爷是先皇血脉,当年不过哀痛过度才做出出格之举,皇上应该体谅王爷对先皇的哀思,赦免当年之罪。”

“对先皇哀思也应该尊重皇上,这分明是藐视圣恩。”

“你就不知道替皇上想想吗?如果严责王爷,皇上他日如何面对先皇?就不怕天下人会笑皇上心胸狭窄吗?”

这一次,我直接懒得看了,由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吵。我不过才回来呢,这些人就开始紧张,是怕我的出现会引起朝野动荡吗?太值得人深思了。两边的人争得面红耳赤,我大致看懂了些端倪,分得还真清楚,一边是文,一边是武。

“王爷当年战功显赫,为我云梦立下不世奇功,为什么不能赦免一时之错?”

“哼!”这一声,来自三位将军之中的庄文菲,“身为三军主帅,弃军而去,罔顾兵士在城外风餐露宿无人安顿,这也是一句哀痛过度能带过的?”

我翻着白眼,就知道这一次不会如此容易,我当年城下之为,是三军将士看在眼中的,主帅弃军,何等罪责。

“纵然当日行为有失,为何三年来她不曾回归,不曾向皇上请罪?难道一时之痛三年都不知错吗?”

皇姐一声轻咳,所有人都闭上了嘴,不过那紧张的气氛,依然在空气中飘荡。她眼神掠过丞相,还有三位将军中最上首的一位:“穆卿家,风卿家,此事二位如何看待?”

穆水如缓慢出列,在众人的视线中慢悠悠地开口:“王爷本是皇家骨肉,封号也是皇家钦赐,身为朝廷官员僭越皇家内事,似乎有些不妥。”

不愧是老狐狸,一句话堵死了所有人的嘴,我要的是王爷的封号,我姐姐爱给就给,不爱给就不给,当臣子的有什么资格管束?虽然大家都知道,王爷封号一旦落定,我必然入朝为官,可是她现在只字不提,谁也不能去说,不然只会换来一句妄猜圣意。

大家都面面相觑中,最前列的风若希也缓缓地开了口:“王爷之名,做臣子的当然没有半点多嘴的余地。只是主帅三年不曾回归,总要对我将士有所交代吧?”

皇姐脸上一喜:“皇妹当年确实有失,朕一定重罚!”

她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,大家心中都该有数,随便罚点什么银子或者田地就当处罚过了,过两日再赏还不就行了。

“不行!”风若希还是那不愠不火的样子,“所谓国有国法,军有军规,王爷当年之错对不起的是三军将士,所以也理应由军法处置。”

我感觉背后一凉,额头上不由自主地沁出冷汗。

一句军规,让皇姐都不能替我说话,一声军法,只怕这罚,轻不到哪去。

看看她的脸,平静得没有一点表情,没有厉声,没有怒意,淡淡的声音说着让我无法辩驳的话语。所有人都噤声不语,因为大家心中都有数,我曾经的三军统帅之权,如今被风若希、庄文菲和华潮灵三人瓜分,而其中最精锐的一只,就在风若希的手中。

我可以不挨罚,那就是现在立即表态,终生只做闲散王爷,不入朝!但是那可能吗?他们又会信吗?我坚定踏出自己的脚步,在御座前跪倒,坚定的目光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姐:“楚烨当年身为三军主帅,弃军而去,三年不曾有过只字交代,肯请皇上军法处置!”

皇姐眼中刚闪出半分犹豫,在看到我坚决的神色后化为坚冰般平静:“风将军,按你的说法,应该如何罚?”

风若希冷冷的吐出几个字:“军棍一百。”

场中顿时一片哗然,这场中任何一个人承受一百棍,只怕都要当场毙命。

皇姐的脸色变了,穆水如的脸色也变了,唯一不变的,是风若希冷酷的面容。

我侧过头,伴随着冰寒的目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:“风将军是不是罚得有点轻了?”

毫不躲避我的目光,她冷然出声:“王爷万金之躯,也曾为国立下汗马功劳,所以只罚一百军棍。”

只罚一百军棍,多么大的恩赐啊,怎么不说干脆乱棍打死我得了?

我咬着牙,顺势往地上一趴,响亮的声音在殿堂中回荡:“恳请皇上下旨,责罚上官楚烨三年不归之罪!”

皇姐看着我,眼中划过不忍,我趴伏在地,扯出一缕微笑,对着她轻轻点了点头。

她一声长叹:“传朕旨意,皇妹上官楚烨,聪颖**,战功卓著,曾为先皇之‘弑神’将军,国之栋梁,更御口亲封‘逍遥王爷’。今朕感怀王爷之功,再封御妹‘逍遥亲王’,赐宅邸一座,良田千顷;然其三年前未能约束三军,城下弃君,导致军心不稳,更三年不曾回朝请罪,罪上加罪,罚军棍一百,当殿行刑。”

我微笑地点头,“谢皇上赏赐。”

她停了停,再次开口:“另,赐逍遥亲王免死铁券,他日无论再犯何等之罪,均可免于一死。”

我口中高呼:“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心里却苦得只有自己知道。

免死铁券以后能用,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扛到那个时候。

看着殿卫一人举着一根儿臂粗的棍子进来,我悄悄闭上了眼睛。

我有武功没错,可是内力能护筋脉,却护不了皮肉,就算能暂时的护住,也不能坚持一百棍那么长。我的思想只能考虑这么多了,因为棍子已经落下了。

“啪……”

先是沉重,然后感觉皮肉被抽开一般的疼,从接触的那一点开始,火烧火燎的感觉向四周蔓延,还来不及消失,另外一棍已经落下。

先是疼,然后麻木,然后是更深的一层疼痛,我缓缓运着气,护着筋脉,这才刚刚开始呢,后面还有几十棍子要坚持。

全身的肌肉开始不自觉地抽搐,我感觉到自己的腿在颤抖,牙齿狠狠地咬着下唇,我没有抬头,只是静静趴着。手指成拳,紧紧地握着,指甲抠入掌心,在些微的刺疼中分散着自己的思想,低垂着自己的头。

“滴答……”一滴血落在我的眼前,是我把唇咬破了吗?我居然没有半点感觉,我只知道,我不能叫出声。因为我的尊严不允许。

十七……十八……十九……

我很佩服自己,在这个时候,居然还能冷静算着一下下落在身上的棍子,这是唯一不让自己昏过去的办法,我可不想自己皮开肉绽满屁股鲜血的被人像死猪一样拖下去。

妈的,这下最少一个月不能动弹了,早知道昨天晚上就多要子衿几次。

不知道他看见我半死不活的样子,会不会心疼呢?

如镜面般的地上,照出我的神情,居然还笑得如桃花般灿烂。

“国师临月栖到……”一声传话,突然打破了大殿上的静默,也让凌虐我屁股的殿卫停下了手中的杖。我喘息着,面前的地板上的汗水已经汇成一摊,艰难转头,看向大殿外。

墨绿色的长袍从上裹到下,依然是那不露半抹肌肤,依然是那整洁得全身上下找不到一根捣乱的头发。悠悠慢慢,一步一步极高贵而庄重地行着,身上自然而然散发着凌空傲气,一张面纱遮掩了他的容貌,很好,这小子今天换了块更厚的,看不摔死他。

不过我这一次的担心显然有些多余,他不但安然进来了,还有意无意地站在我的身边,清朗的声音旋即扬起:“皇上,月栖此来,恳请皇上赦免王爷当年之罪。”

临月栖,云梦国最神圣的国师,超然物外,有些时候皇上跪着他都能站着。他的话,姐姐不能反驳,那些大臣更不能反驳。

他飘然立于殿中,依然高贵得令人不敢逼视。伺人匆匆搬来椅子,他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,在我身边大方地坐下。

这就是他的地位。

“皇上。”他一开口,连我皇姐也要俯身侧耳,文武百官同时半倾身,“三年前,先皇驾崩之时,我夜观星象,发觉先皇在位之时曾多次兴兵,神明不愉,而皇上登基在即;我唯有请王爷替先皇祈福,消除罪业。王爷侍母至孝,匆匆而去,独自一人在深山为先皇祈祷,不曾离开,虽说有抗旨不遵和弃军之罪,三年不归也是情有可原,不知能否免了下面的责罚?”

我趴在地上,龇牙咧嘴,心里暗自骂着。

死小子,你明明什么都听到了,证明早就来了,非要我挨了二十棍你才出声,摆明故意的。

“这……”皇姐声音一顿,眼神分明已经看向了风若希,“风将军,你看?”

风若希依然是面带寒霜,声音不冷不热:“既然国师出面解释当年的误会,王爷是为先皇祈福,臣请皇上收回旨意,免了下面的八十军棍。”

“好!”姐姐拍座而起,“逍遥亲王为先皇祈福,孝心可鉴,这八十棍免了,待身体养好,入朝议事。”

“谢皇上!”我大喜过望,虽然屁股还隐隐泛着疼,我却已经看到了自己暂时安全的希望。

临月栖怡然起身,一只脚有意无意地踩上我依然放在地上的手掌:“皇上,神殿之中还有事,请恕月栖告退。”

在所有人恭敬有礼的动作中,他又是一副高傲冷然的姿态,一步一顿,一步一停地优雅迈出门外,转身上了轿子。这等礼遇,全国也就只有他了。

我看看自己的手背,上面一个大大的鞋印,还有青紫红痕。

来不及细想那个家伙究竟是眼神不好还是有意为之,伺人尖细的嗓音已经响起:“逍遥亲王慢走一步,其他人退朝!”

皇姐从御座上站起身,定定看了我一眼,转身而去。我潇洒站起身,拍拍身上的土,扯扯衣衫,满不在乎地对所有人笑笑。当所有的身影随着细碎的脚步声消失,我才一手扶上身边的柱子,皱起了脸,嘶嘶吸着风。

疼、麻、酸,所有的感觉在心中瞬间涌了上来,腰不是我的腰,腿不是我的腿,只有屁股,还是我的屁股,因为那火烧的疼清晰得让我感觉到它的存在,还在无限涨大中。

“王爷!”早有伺人匆匆伸了手过来,却被我摆摆手挥开了。

我上官楚烨若是因为二十板子就被人扶着抬着出去,这脸以后还怎么放?

“王爷,皇上在里面等您。”伺人小声地提醒着我。

点点头,再次回复平静的面容,我大步流星地走向后殿的寝宫,好像那二十棍根本不曾存在过。

甫一入门,我俯身而跪:“参见皇上。”

还没落地,皇姐的手已经扶上我的手臂:“免了。”她静静打量着我,眼神中闪烁着激动,嘴角不断地轻轻拉扯,最终绽放出一缕欣慰的笑容:“楚烨,苦了你了。”

看着她的激动,我的心头深处隐隐地抽搐,想起小时候彼此的玩笑打闹,花园追逐,背书诵文,那单纯的岁月飞快地在眼前掠过。

论文,她不及我过目不忘,文采飞扬,我能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长篇大论,她只能默默地写着,一点一滴地背诵着。

论武,她更是不像我,丢下书本就缠着侍卫、护卫、母皇的暗卫学功夫,甚至还能缠着将军从小学习兵法之策,她所有的时间,都在静静地读书。

在我眼中的她,一直都是有些愚笨的。直至后来我才明白,不正常的不是她,是我。

我轻易地将所谓天纵之才、绝世将领、文才武略样样精通等各种恭维收入囊中,她只是在身后,偶尔一缕微笑,从没有过妒忌之色,也从未与我争过任何东西。即使所有人都认定我是太女的不二人选时,她也依然是含笑一句:“楚烨是我最疼爱的妹妹。”

此刻的她,一如从前,抚摸着我的头顶,怜惜挂满双眸:“对不起,这三年让你受苦了。我无数次地派人寻找,结果都是空手而回。有时候刚探听到一点消息,再赶去,你已不见了。这一次你肯主动回来,我,我真的很高兴。”

主动?她不知道是穆家寻找的我?

我轻描淡写地一笑:“不苦!”

她摇摇头:“是我对不起你,当初不放你入城,让你见不到母皇最后一面,更让你背负了弃君抗旨的罪名,你是我唯一的妹妹,我却这般对你。”

自始至终,她没有用“朕”这个字眼,而是“我”。

她在告诉我,不管身份怎么改变,她还是当年那个疼爱妹妹的姐姐。

“你是我的姐姐,却也是云梦之君。”我看着她,“你有什么要我做的,我都会去做。”

看看内殿,所有伺候的人早已走得干干净净,显然是上官楚璇的授意,我压低声音:“你要我先动谁的兵权?风若希、庄文菲还是华潮灵?”

她满脸疲惫地摇摇手:“你才回来,我们能不能好好叙叙,你是我妹妹,我不想谈国事。”

“国事为重。”这是我的回答。

不是我真的那么急切,如果她不想谈国事,又何必将殿中前前后后都赶了出去?

如果她关爱我胜过一切,又怎么会让我拖着发疼的屁股来见她?

时间与地位,真的能改变很多,很多。

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,我站在她的身侧,是尊重她,更是因为那肿胀的屁股实在无法坐下:“九音内乱,各国都在虎视眈眈,也都知道其他人心中打着什么算盘,庄将军不日即将开拔,借镇守边境之名行监视之实,我暂时不想动她。”

庄文菲是她的人!那朝堂之上的争吵,不过是想先堵那些人的嘴而已,她若不信任那人,又怎么会在明知有内奸的情况下,派她监视九音?

“前几日,探子回报,沧水兵力在边境集结,意图不明,如若要开战,我唯一能信任的,只有你!”她愁绪满怀,“母皇的江山,我不能失去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我重重一点头,“我不会让云梦在姐姐的手上失去半寸土地。”

她的手,紧紧握着我的手,此刻我和她的眼中,只有彼此。

我姓了上官,我流淌着这个国家皇族的血液,我就必须以自己的生命来维护这片土地。

她脸上的愁容终于散了不少,在我准备告退的时候,她先开了口,笑着拍上我的肩膀:“对了,你出去三年,也没能看我大婚,如今回来,是不是应该去见见我的凤后?”

我身子一震,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,手指捏上她座位的椅背,紧紧地攥着。

她的凤后,是沄逸,穆沄逸。

没有人知道我与沄逸曾经私订终生,我更不知道沄逸是怎么欺瞒过大婚之夜前的验身, 我只知道,那具清香的身躯,曾经属于过我。心口仿佛被掏开,将所有的内脏挖得一干二净,空荡荡只剩了个躯壳,最后抽搐着,淌着血,然后慢慢地麻木,不能动弹。

“皇姐,您就忍心看您的妹妹翘着肿胀的屁股,一脸狼狈地见您的凤后?不如让我回去歇两日,神清气爽地拜谒才对。”我涎着脸,恢复那不正经的无赖德行。

我不想见沄逸。我不敢见沄逸。

我不能保证自己在见到他的瞬间,会怎样的失态,为了他,也为了我自己,我不能见他。

“可是我已经着人去请他了。”一句话,将我打入了十八层地狱,“你是我唯一的妹妹,即使他是后,也该他来见你的。”

我能拒绝吗?我有理由拒绝吗?

疼,从心尖往外冒的疼,凌迟骨肉般的疼,让我顿时忘记了屁股开花的疼痛,只知道眼前白花花地闪着光,身形不稳。

我不想见他,我逃跑了,我远离了一切是非。

可是他,仅仅一块玉,就让我放下所有屁颠颠跑回来了。

我知道危险,我更知道卷入了一个无底的黑洞中再难脱身,但是我还是回来了,因为他的请求。但是我,真的没有准备好见他,我只想兑现自己的承诺,想象着他眼神中刹那的闪亮,遥遥地祝他幸福就够了。对我来说最残忍的事,就是最爱的人在我眼前,我却要装做不认识。

“皇上!”伺人匆匆而来,一进门就跪倒在地,“凤后,凤后的病又犯了,突然昏了过去,皇上您……”

姐姐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连衣衫都来不及换,急急地往外冲去,“快点传御医。”

她的焦急是真的,因为她连招呼都忘记和我打了。她对沄逸的疼爱也是真的,她连皇上的风范都丢了。

那么我呢?我对沄逸的爱,有谁知道有多深?

苦笑……

我自己都不知道。
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皇宫的,拖着脚步,心被掏空了,力气也被掏干了,感觉不到身边来来往往的人,听不到各种声音,就像一具行尸走肉。

不知不觉,我抬头看见的,已是怡情阁的大门,楼梯间一抹青绿出尘缥缈,眉宇间的担忧在看见我的时候,终于渐渐松开。

想要迈步下楼,他手指一动,抓住了楼梯的栏杆,身子微转,楼间已不见了他,只听到房门推开的声音。

他在等我,而且等得很揪心,所以顾不得什么花魁架子,从房里出来。他想来扶我,又怕这样失了我的面子,忙又回到房中。

就这么一个动作,他的心思我已然全部明了。

当我推开房门,刚踏入房内,一双臂膀从身后伸来,带着兰花清香,将我抱入怀中:“别动!”

我哪敢乱动,自己一身伤,力大了还伤他。我又哪舍得乱动,在他为我等了这么长时间以后。

身子一轻,他的手已经插入我的腿弯中,将我打横抱了起来,脚步挪动迈向床榻间。

这么多年,还没有谁如此放肆地抱过我,不过这个感觉,其实……很好。

被他反过身小心地放在床榻间,腰下是他的双腿,我撑起半个身子,看见他正从怀里掏着瓶子,熟悉的瓶身告诉我,那正是我给他的消淤止疼药。

“你全知道了?”我惊讶又无奈,虽说青楼是消息传播最快的地方,他居然能在我赶回前得到我挨了打的消息,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。

他的脸上找不到一丝笑容,手指轻巧地解着我的衣带,唇角拉得长长的,我知道他在不高兴,也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,可是这不能怪我啊,我也是受害者。

他的手指钩上我的裤缝,被我一把抓住,涎着脸,我堆满笑容:“你看我都能安安稳稳地走回来,哪有那么严重?笑一个吧,打我不过是肉疼,你不笑我可是心疼。”

丢给我一个超级大白眼,他终于还是扯了扯嘴角,算是给了我一个安慰式的笑容:“朝中下了朝直奔青楼的官员多了去,这么大的消息还不一路议论过来?现在只怕全京城的人都知道,逍遥亲王二十棍子换来无上的地位,连国师都亲自出马求情的事情了。”

“所以你的从容全没了?从在房里等,到坐不住出门看,是担心我筋断骨折昏死在路上了,对吗?”我大笑着,突然屁股一凉,亵裤已被他拉扯而下。

手指一挡,我慌忙捂上,讨好地看着他:“这个,给我留点面子,我自己来行吗?”

他没说话,只是手指一推,将我的手推开,紧接着,我听到一声重重的倒抽气声。

还是吓到他了,我撑着脑袋,无奈。

暖暖的掌心贴上我的伤处,缓缓移动,他的手有些微微颤抖:“疼吗?”

“怎么可能?”我半转身,看着自己高高翘起的臀部上,青紫交错,满是淤血,肿胀中还能看到血丝沁出,根本找不到一点原来莹白的色泽,确实有点,呃,触目惊心。

再一次试图遮挡,我满不在乎地让口气更加轻松:“你又不是不知道,我最厚的就是皮,打不坏的。”

他没说话,只是那唇角又往下拉了拉。空气沉闷,我只好抽出一只手,在他眼前晃晃巴掌:“你有没有觉得,像是做寿用的大号寿桃?红不啦叽。”

继续沉默,这一次连眉头都皱了起来,温柔子衿皱眉的样子真不可爱。

“你有没有觉得,这颜色和秋天的紫葡萄很像?薄薄的皮下面还有水光晃动的?”继续我无所谓的言论,试图能软化点他脸上的僵硬。

还是没有反应,身上的温柔感觉荡然无存,他,生气了。我动了动身体,实在觉得这个被人参观的感觉很不爽:“子衿,不需要感慨这么久吧,能给我上药了吗?”

他终于动了,当清清凉凉的药膏敷上我火辣辣的部位时,我舒服地长舒了一口气,眯起眼享受着。

不过很快,我就发现了不对劲,他一层又一层地往我那个地方涂抹着,冰凉的感觉顺着我的挺翘往两边流下。

“喂,那是疗伤圣药,万金难得一瓶,只要两滴就够了,别浪费,别浪费啊……”

我的话,根本没有半点作用,他索性一翻手腕,整瓶药彻底倒上。

我的手,抓上身下的床单,面孔扭曲变形,咬着牙,一字一句地迸着:“子衿,你,你看准点,很凉啊。”

何止是很凉?散淤圣药的名声又不是假的,擦在身上和冰敷的效果差不多,但是更持久,我只感觉到某个火辣部位,被一点一滴地侵蚀,冰凉的感觉慢慢地沁入,那感觉,真销魂。

我抱上他的腰,抬起可怜巴巴的眼,发丝粘在嘴角,喘息着:“子衿,帮我,帮我擦掉点,好难过。”

他看着我的表情,眼神中渐渐浮现温柔:“好!”

我目光顿亮:“人家很疼,帮我揉揉!”

浅笑依旧,红唇微起:“好!”

“那……”我蹭了蹭他,“陪我……”

他忽然起身,正经的面容刻板僵硬:“您身子不好,还是清心寡欲些好。”

“啊?!”

而他,显然是坚持了想法,小心地把我挪在床上,飘然地站了起来:“这半个月,请恕子衿不能伺候您了。”

我就这么毫无尊严和面子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,惨兮兮地一句:“不伺候,陪陪我也不行吗?你刚答应给我揉揉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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